殿外的雨停了。
没有风,阴沉的云翳散去,只余下一片清艳的蓝天。
七彩的流光萦绕在大殿上空,云蒸霞蔚,鸟吐清音。
殿外的一众百姓纷纷止步,举目仰望着这副难得的祥瑞异象。
李沅遣散了众人,自己则一直垂眸坐在那位置上,思索着什么。
此时,偏殿内的宁扶蕊眨了下眼睛,浑身力气似乎都被抽空,她愣愣地坐在了地上。
释怒恩须报,天终相吉人。
耳边是自己颤抖的吐息,她的嘴巴机械地一闭一合:
“终于……”
一个人情绪极端到一个地步,眼神是空泛的,面上也无悲无喜。
此刻的宁扶蕊很想哭,眼睛却干涩得怎么也哭不出来。
她只知道自己做到了!
“恭喜宿主,您的任务进度已经达到99.99%,请宿主再接再厉!!”
嗯?
宁扶蕊脑中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不对啊,剩下的0.1%是哪儿来的?
“史书更改需要时间,此步骤无需宿主参与,请宿主珍惜剩余的时间,任务完成后便会即刻脱离这个位面。”
宁扶蕊:“……”
身前忽然站了一个人,弯腰蹲了下来。
宁扶蕊愣愣地看着他,原本干涩的眼中瞬间泛起了一层雾。
“我要回家了。”
她要回家了。
周惟卿睫稍微垂,掩住眸中神色。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伸出手想托着她站起来:“地上凉,起来说话。”
可当宁扶蕊再想站起来的时候,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器官衰竭的速度似乎加剧了。
她脸上忽然生了许多皱纹,皮肤开始发皱,肌肉也随之萎缩,身形愈发佝偻。
本来这女人一头银丝就十分惹眼,如今竟然直接变成了个八十老妪!
周围的内侍惊得手上的东西都掉了。
“大大大大人,她,她为何忽然变成这副模样了?!”
旁边有聪明点的内侍一把拉过他跪了下来。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哇!!”
亲自关押宁扶蕊的侍卫也很恐慌,以为他要追责,纷纷跪下来求饶:“奴才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大人!”
周惟卿微微偏过头,盯着他们惊恐的眉目,轻轻地捧起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微凉的脸上。
宁扶蕊才意识到,他的爱意一直都是纯粹且坚定的。
无论皮囊的年龄身份与美丑,那双清明的眸子一直看的是她本身,爱的也是她本身,无关外界任何事。
她此刻心情异常地平静,还用指腹轻轻替他整理着额间的碎发。
她没有过多在意周围诧异惊慌的目光,径直对他笑道:
“周惟卿,雨停了,我想最后回书院再看看呢。”
他背着她一步步走出大殿外,一丝温暖的天光照在她的脸上。
前几日,她还是单枪匹马,意气风发地走上这个台阶,今日却只能由他背自己下去了。
宫门外被百姓围绕得水泄不通。
可见到了二人,众人又纷纷默契地闭上了嘴。
周惟卿的身影太过孤注一掷,甚至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决绝。
宁扶蕊偏头靠在他的背上,闭着眼,享受着阳光带给自己的暖意。
周围一车车的囚车里,坐着哭得撕心裂肺的赵家女眷。
“惟卿,救救舅母啊——”
“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啊!”
杂乱嘈杂的声音自他耳边响起,他眸色不变,只是稳当地托着她,静静地一直往前走。
人群给无言的二人让了一条道,李沅站在大殿外,背着手,凝着他们二人渐渐远去的身影。
开春了,街道上的杏花开得繁盛。
周惟卿静静地想,等她身体好些,就给她做些杏花糕吃。
他垂目望着她的鞋子,那鞋子看起来也发旧了,应该换了。
她那么怕冷,应该要置办两双带棉的麂皮靴,一双大点,一双小点。
小一些的可以如今穿,等养好了身子,脚丰盈一些,便穿那双大点儿的。
走过青石岩砖,荷塘里的春荷正含苞待放,盈盈地立在荷叶上。
桥下有几艘渔船在叫卖,周惟卿又想起了绛霄说的,抬眼去看那石桥。
他一路走,一路数着桥的数量。
宁扶蕊扒着他的脖颈,朝着太阳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她的手也变得如同枯枝烂柴一般,手臂上生出了许多老人才会有的斑点。
五个手指没染丹蔻,看起来也格外地寒碜。
只剩那一个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手可真难看啊!”
周惟卿脚步一顿,轻声道:
“阿蕊随我回扬州,我给阿蕊再打个镯子。”
宁扶蕊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隐隐看见她书院的背影,她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放我下来。”
周惟卿听话地止住脚步,躬低了身子,让她能走下来。
她颤颤巍巍地去敲了敲书院的门。
一刻钟过后,林苑苑姣好的面容便从门缝后露出来,她额头出了些微汗,院中有女孩子欢笑的声音,她似乎在与她们做游戏。
宁扶蕊一脸祥和地笑望着她。
她却没认出来宁扶蕊:“怎么了,你要讨饭吃么?”
宁扶蕊嘴角的笑容倏然顿住了。
“林苑苑你什么意思,我有那么老么?”
林苑苑将门缝开大了些,蹙着眉观察着她,这老妇怎么能直呼她的名字?
她上下打量着那老妇,忽然瞥见她身后那个长身玉立,穿着一身赤红官服的青年。
周惟卿?!
她又仔细地观察那老妪的脸,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林苑苑霎时懵了,眼睛睁得几乎要跟嘴巴一样大。
“刘翡?!”
“你,你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宁扶蕊摇摇头,暗道她眼神不太好。
“你什么你,让开,我看看我的学生!”
“而且我不叫刘翡,我叫宁扶蕊。”
她背着手,走进了院中。
林苑苑一时不能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什么宁扶蕊?
对了,前几日似乎是有一个叫宁扶蕊的女子击登闻鼓。
满汴京的人都知道了,那镇国公的独女原来没死,折戟沉沙数十年,如今伸冤来了。
而今日也出了诏书,当年真正谋逆的人是左相赵褚林,不是镇国公。
她爹今早也在泪流满面地朝那大殿俯首跪拜。
原来宁扶蕊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