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簌簌落下。
周惟卿伸出手,去接那细小的冰晶。
在触碰到他掌心的余温时,雪花悄然融化。
像一滴泪……
青年极目望向天际,很快,他的头发上也落了几粒晶莹的雪。
他拢袖朝宫门方向走去,轻淡的身影逐渐隐在雪中。
咚咚——
咚咚——
厚重低沉的鼓声极富规律,从耳膜处传来的韵律震动在众人心间,似乎在无声地哀诉着什么。
宁扶蕊握着鼓槌的双手颤抖着,两臂被震得有些麻木。
宫门内来了一位蓝袍侍卫,他腰间挎着一把长刀,拂袖站在几尺外,肃声道:
“来者何人!”
宁扶蕊撩袍跪下,双手托起木盒,躬身朗道:
“臣女乃镇国大将军宁侑之女宁扶蕊,负屈含冤数十年,今得其证,特此替父击鼓伸冤,劳烦大人代臣女传达!”
按照法律,她应该先说她是周惟卿的妻子,而后再自报姓名。
可是她就想任性这一回。
她不需要以任何权贵或者附庸的身份来傍身或者威吓他人。
她现下只是一个宁家人,替宁家伸冤的人。
当这禁忌的姓氏从她口中说出来时,围观的众人即刻吓得后撤几步,就连侍卫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蓝袍侍卫微微提刀,道:“那你可知击登闻鼓者,无论有无冤情,需先廷杖三十?”
宁扶蕊心下一跳,恭敬道:“臣女知道。”
周围上来两个侍卫,沉默地将她架起,越过宫门,来到殿内。
两个红衣侍卫侧目望了她一眼,心下诧异。
这样轻的身子,能受得了那三十仗么?
宁扶蕊被带到殿前,垂着眸子没说话。
新皇此刻还定定坐在御书房,身旁坐着焦心的长公主,身前还跪着一个青年。
李沅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心下同样焦急。
他抿着苍白的唇,望着跪在地上那人,竭力平静道:
“都不许去。”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他崇尚法治,如今还在梁帝丧期不能更改年号,那大梁还是大梁。
大梁法规上规定了击鼓者须廷杖三十,便无论是谁,都必不可免。
周惟卿袍子上还沾着雪,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臣愿与她一同受罚!”
李沅摇摇头,他自己也坐不住,干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不是罚。”
廷杖三十,是规矩,亦是她的决心。
若要向天下证明宁家有冤,必须要先拿得出决心。
所以这三十杖,她须得一个人受着。
一杖都不可分,不可少,不可避。
太监还在内殿观察着情况,他这边已经请来太医了。
只见他仰头看向书房外,低声道:“今日这雪下得是有些大了。”
……
宁扶蕊看着那有她手臂粗的杖子,咽了口水。
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冷眼望着大殿内的人。
她的身旁站着零零散散的几个年轻的官员,对面似乎有两位史官在提笔记录,
她又望向正中央的空位,李沅还没来。
周围好安静,她好饿啊……
太监挥着拂尘,尖声道:“来了就开始吧。”
宁扶蕊褪去外袍,只剩两件单薄的里衣。
她缓慢地闭上双眼,两个侍卫分别站在她身旁,高高举起手上木杖,重重地落在她的背部。
太监睨了两人一眼,侍卫背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单薄的身子,怎么打都会重伤吧?
击打皮肉的声音是沉闷的,宁扶蕊当即便疼出了眼泪。
可当她奋力抬起眼皮,看到面前那两位史官时,眼泪又生生给憋回去了。
不行,回家再哭!
她直挺着脊背,身姿如松如竹,咽下喉中翻涌的血气,冷着眸子直视前方。
还好她旧时习过武,体内还尚存一缕真气。
长公主听着殿内传来的计数声,眼眶不住泛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伸手扶上李沅两臂,颤声道:“还要打多少下呢,啊?”
煎熬的计数声还在继续,周惟卿紧紧咬着下唇,跪在地上,沉默地数着。
十三……十四……
他的双手紧紧蜷握成拳,心中忍不住阴暗地想,还好没让赵旻澜那样轻易地就死了。
他要把她今日所受之痛苦,千万倍地加诸在赵家人的身上。
宁扶蕊从没觉得时间能过得这么慢。
她脑袋有些昏沉,感觉到自己整个背部已经皮开肉绽。
铁定要留疤了,不知道那人见到她,会不会又要掉金珠子……
周围的众人都纷纷转头,不忍心再看。
她紧紧地咬着牙关,脸上血色褪尽。
太监蹙着眉,心中也在默默祈祷,此人心性坚韧至此,疼到这种地步还在坚持不求饶。
寻常犯人不过五杖便开始惨叫,而今二十杖过去了,这个女人依旧一言不发。
看来,这便是身为将门的骨气!
终于打到最后一杖,宁扶蕊好像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了她太奶。
嗯?
怎么她太奶还戴着冠?
“阿蕊!”
宁扶蕊神智不清地朝那人笑笑,随即被人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清苦墨香充斥鼻翼,宁扶蕊微微阖上眸,原来不是她太奶,而是周惟卿啊。
她气若游丝,手臂也没了力气。
可察觉到那人身体上的颤抖,她还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拍了拍他的背,轻道:
“我没事呢……”
长公主似乎也来了,在她身旁哭喊着什么,可是她耳鸣有点听不清,只觉得有些吵闹。
背后传来一阵剧痛,汗与血交织在一起,加倍的疼痛令她快要晕厥。
还好受完这关,后面都是走程序,就不用她再出面了。
太监拿过她提供出来证据,恭敬地呈给坐在殿上的李沅。
他随即打开木盒,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封直冤状。
旧时她与他通书信时,那字迹便有些歪扭,格式也不大正确。
现下这封直冤状,字迹工整无错,看得出是她精心写了很多遍的。
上面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在写到受害名单时,那字体便由墨转赤,暗红色的血书将她伸冤的决心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将直冤状递给了太监,又翻阅了宁侑与其妻子所写的家书。
心中不禁涌上深切的哀痛。
看他久久不能释怀的模样,太监又善意提醒道:“陛下,这下面还有呢!”
太监按上木盒的暗格,霎时弹出几张泛黄的羊皮卷来。
李沅蹙着眉,手指微颤,又将那羊皮卷翻开来看。
周围的官员多了起来,垂着脑袋,敛着目,心下诧异得不行。
李沅越看脸色越黑,他捏着羊皮卷,清嗓漠道:“宁扶蕊,你可知错?”
宁扶蕊虚虚地推开了周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