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晕染于纸上,铺开暗色痕迹,由湿润转为干燥,不过一会功夫。
白雀自窗外飞入,停留于窗台。
“尊主,观下界狄秋行迹,有归王都之意,可要阻拦?”
他摇头道:“不必,我既早知狄秋于人间有分身,却不加阻拦,自有缘故。”
他抬眼,见白雀歪着头的模样,颇为灵动。
曾为琼所造之“祭坛”,如今已由死物化作活物,名为坛。
“人间非尊主所创,限制诸多,尊主何不于上界实施?”
“不可,上界尊者虽无神力,妄用神力可致动荡,而因我行为,此世间已生裂痕。”
“是,谨遵尊上之命。”白雀玄妙变幻,化作白光敛于指尖,坛虽由琼所创,如今却为他所用。
他回想狄秋之言,亡者不可复生。
浊以亡前的眼神与语言,磷白的沉默,以及狄秋不言其他。
狄秋说,即便不帮他编织神魂,他也不会死亡,因坛可护他身。
但浊以他们,确已死,无生还可能。
可即便不可能,他还有坛,这是琼生前神力与预言之神之力的集大成,其精妙复杂,难以言喻。
即便是浊以转世,若能归为尊者,许有转机。
他所为之事,已致裂隙,不过细微裂隙尚可弥补,只是耗费些时日。
“沧医长,王急召。”侍从急传令。
“好。”他放下笔,起身整理。
如果他死了,就能真正的成为沧司,但即便狄秋不救他,他也不会死亡。
正如她,如今已经完全成为东国之王樊以,而非他所熟识之神。
他清楚她与浊以并不相同,每见那熟悉音容和习惯,却总是难以区分开。
琼,你甘愿竭尽全力,因你根本无法任由阿米琳娜和普斯肖似的容貌消失于宇宙长河之中。
甚至连本就已经逝去的父母,你也无法狠心让他们彻底消失。
“大人请。”侍者引路,他点头示意。
心中嘲弄而笑,琼,我曾不能理解你,不曾想,越是得到与你相似经历,和你便愈发相似,是否证明我们本就有相同之心?
他望高处,末路仍可化腐朽为神奇,拾阶而上,宫殿不曾蒙尘,有虫鸣鸟叫,自在悠扬。
东国似乎从未经历战乱,归功于王,而人间盛况,同样归功于她。
有一人居高位而勤恳,一人伴于侧而忠心,堂亮而整洁,却不奢靡,有熏香起,清冽醒神,花木在外,由侍者修剪整齐美观。
“拜见王。”他行礼道。
“沧医长,方才有臣报,漓州小疫转急,方才已锁城,你可知晓?昨日问,你答已遣医师,无大碍。”
王之容雅丽而威严,棱角兼柔,有神明之韵,言语沉稳有力。
“回王,此疫骤起,需专遣能人前去查探,臣愿领医师前去治疫。”
漓州,离那云来海虽有些距离,但人间中,距其是最近之地,前几日他感云来有裂隙生,此疫许是与他有关。
她闻此蹙眉:“不可,此行有危,又将逢宴,无论尊亲或我,都断不可同意此事。
沧司,你记忆超群,当未忘席上所诺,除躬证姻媒,亦要孝二尊长。
平日虽诸事繁忙,我仍不曾少半日闲时供你归家,因念亲者若久不见,难免生疏。”
他忆起,王与次白已定姻亲,正是在府上,他面色如常,父母面前,许诺躬证此姻亲,正是春暖花开,众人喜笑之日。
那红绸垂,姻缘结于树,满座宾客把酒言欢,畅谈东国欣荣之貌,感王之恩,百花放而蝶纷飞,落花由侍者扫去。
即便定亲之日,也那般喜庆热闹,日光散落,温暖熨帖,府上喜庆,他只坐于桌旁,看着众人欢喜。
“沧司,你且过来。”他饮那宴席之酒,抬目是母亲。
到庭院一处,她道:“若非欢喜,又何出此如旭之笑?我早便欲问你,沧司,你可有何事瞒着母亲?”
他怔道:“我自幼年便是如此,含笑为习惯,何要出自真心?”
“沧司,你为次白兄长,自小便学尽武功及医术,你随我姓,父亲所传我之医术便可悉数教授于你。
平日修习繁忙,你为人稳重,我与你父亲皆忧亏待于你,时如流水而逝,皆愈发难知你平日所思所想。
即便如此,终归是你母亲,你非真心欢喜,我是知晓的。”
他视母亲之容,她目光一直和煦,聚与他身上,一时沉默。
即便他一直以为自己属意之人为浊以,但见那情景,那对璧人立足于庭院前后,又何能不忆起从前浊以同磷白之情意。
无论是前世今生,甚至是人间,自始至终,他们皆为天作之合,而他所为之事,毫无意义
“儿,你可是对王有意?我见你看她神情,又似看她,又似透过她看向何人。
你不愿多说也无妨,母亲同你一样。母亲并非是从来爱你父亲,而是心属自幼一玩伴,但那时,他早同另一女孩生了情意。
于我而言,无论如何,我那时也欲令他看我一眼,哪怕是爱过我一瞬。我日夜思念他,我愿他能同我相爱,哪怕付出生命亦可。
我甚至愿模仿他心爱之人,我那时坚信,只要喜爱一人便要去追寻,才不枉活这一遭。
但我并没有那样做,你可知为何?”
他见母亲神情忧伤,只是凝望天边淡蓝一角。
“因他所爱之人,为我从来疼爱之人,我的亲生妹妹,她自小懂事,那般爱我,她与那人两情相悦,我又怎会夺她姻缘?
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我想起他们,两者都是我所挚爱之人,我要如何取舍?我终究是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只愿他们安好。
待年少无知过去,我便觉得,那些过于浓郁之情,仿佛一场梦,诗人将生命投于那幻梦,但我从来不是那般的人。
我更像是一名木工或是农夫,脚踏实地,只是心中莫名多了些泡影罢了。”
他首次听母亲讲述过去,只知母亲嫁与父亲后,家中有遭难,后才生下他与次白。
“我识得你父亲,他喜静而踏实,又一表人才,当时为无数少女心中所属,而我为沧家一女,家世年龄都相仿,相谈甚欢,接为姻缘。
同与你父亲成亲后,两家来往不少,早便定下儿女之姓,一姓为次而一姓为沧,以续两家香火。
父亲常年行医,偶感疫病为常事,我胞妹亦然,只是她救人却不慎染疾,我知此心急如焚要归去救她。
归时昏仆,诊后为喜脉,我被众人拦下,父亲、胞妹和他甚至沧家家眷皆染疾,而我束手无策,只能无助痛哭。
父亲虽活,却虚弱,不能再胜任医长之职,他仍要任,先王不许,论功又遣他回,而我胞妹及婿亡矣。
少年之时,我曾满心情爱,后来直到他们过世,我忽觉比起情爱,我更愿他们活着。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母亲生前写与纸上一行字:且惜眼前人,莫为过往伤,或为往后愁。”
莫为过往伤,或为往后愁,他听母亲一言,她分明不是神明,她却仿佛已经看透他凡人之身中,执拗神之魂。
母亲语重心长与他促膝而谈,她之眸,仿佛看破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