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缓慢开口,“小婉是个好孩子。”
“我认她是孙媳妇了,你认不认她是你媳妇儿?”
他的目光聚焦在林司遇脸上。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
林司遇觉得心里有东西在破碎,碎片再重新扎回去,循环往复。
良久过后,他才回:“爷爷,我…我有一个很爱的人了。”
老爷子失望般重重合了一下眼,也不知道触发了什么,猛地咳嗽起来。
大家都吓坏了。
一口血喷在床单上,触目惊心。
林宗扬紧急去喊医生过来,老爷子一声喝住,“别叫医生来,我这副老骨头没了就没了。”
老爷子浓稠色的一双眼睛向林司遇看过来,似是两枚子弹,直直击中他的心。
“你不能犯糊涂,我重新问你一遍,你认不认小婉是你媳妇儿?”
林司遇犹记得,眼前老人当年穿着军装的英勇模样,老部下催着爷爷回岗,而他总是到最后一刻才起身。
他就坐在爷爷的怀里,懵懵懂懂拿他的姓名印章玩,盖了几百上千张的宣纸。
他还把印章盖在爷爷小臂上,卖乖的说不许爷爷洗掉,晚上收队回来,林司遇发现那印章还在。
哪怕他后来对自己严厉,林司遇也没有过半分怨言,他知道爷爷心里头有多疼自己。
大学毕业时,他不让家里人过来,然而毕业典礼那天,他站在台上授毕业礼时,发现台下坐着一位老者。
那会老爷子都八十多了,硬是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过来。
他是他一生中最敬爱的人,他们之间是三十年的祖孙情意。
若是面对司靖,他可以做到死磕到底。
但面对这么一个苍老的老人,他怎能不动摇?
偏偏也是这么一个人,教他明事理辨是非。他怨爷爷,怎么到底这会儿却不明事理了?
林司遇咽了咽干涩的嗓子,唇在微微颤抖,双眼通红,濒临绝望地说出那两个字。
“我认。”
哪怕他为了不刺激到爷爷,缓兵之计的先口头应承,他也不能回头了。
话落到地上,一切都成定局。
这房间里头那么多人,那么多双耳朵听着,他已然不能再反悔。
而他又能怎么办?
万重山在他身体里轰然崩塌。
…
江晴知自那日他离开后,隔天出了院。
今年的春节在一月底。
她上了几天班,然后准备回家过春节。
这天林司遇去找她,没找到人,辗转去找了许小满,后者告诉他,江晴知已经回家了。
江晴知在登机前跟他发信息:【我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言下之意,先别联系了。
林司遇遵从着,直到在大年初一的零点才发了新年快乐。
江晴知选择已读不回。
几天后他问:【我能给你打个电话吗?】
语气是没有过的卑微。
但江晴知陪父母出门去逛花街,没看手机。
打算买盘冬青,还有桃花。
桃花是江磊挑的。
樊蕙兰数落丈夫,“闺女都有对象了,还买桃花做什么。”
江磊讪讪把那盘桃花放回去。
这时江晴知开了口,“妈妈,他要结婚了,跟别人。”
夫妻俩吃惊得互相一对视。
她反而一笑,“我没事,你们都不要担心我啦。”
看到他的消息时,已经很晚了。
江晴知想了想,还是回了电话过去。
林司遇秒接。
他小心翼翼地问,“哪天回京?”
“初八。”
“好。”
“不用接我。”
“好。”
无尽的沉默。
她抬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那先这样吧。”
“等等。”林司遇说,“我很想你。”
她在他看不见的这头笑了。
“再见。”
“再见。”
年后回岗,手头积了些工作,江晴知每天都在公司加班。
忙碌很好,没时间去想其他事。
只是她不知道,林司遇会每晚把车停在远处,一直等她从大厦里出来。
就为了看她几眼。
她似乎消瘦了,安安静静地走在路上,风再大脸上也没有表情。
有那么一次,林司遇想上前去,走了几步还是停下了脚步,万一她不想看见他呢?
曾经多少次,他在这里等她,她带着笑小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然后扬起满眼都是他的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问我们去哪里呢?
去哪里呢?
去跃入红尘深海,去踮脚触及满天星河,去奔逐一场繁花缤纷。
昨日,是落了幕的天涯。
来日,是落不了地的泡影。
如今,他连光明正大等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
正月十五,风烟俱净的一天。
他们见了面。
他来她的住处楼下,车停在那棵老榕树底,倚着车身等她,跟第一次来找她的时候一模一样,连姿势动作都是一样的。
然而,两年多过去了。
江晴知缓缓向他走来。
浅柠色的毛绒大衣,里面穿了黑色连衣裙,还有黑色中靴。
她化了淡妆,白皙细腻的皮肤,脸颊透着自然红,泛盈盈水光的一双眼,浅浅地笑着,梨涡若隐若现,像早春暖阳。
林司遇有种预感,这是她最后一次这样走向他了。
他给她拉开车门,然后绕回驾驶座。
两人沉默地坐了会,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这一刻他竟觉得无比的奢侈。
逼仄空间下,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林司遇伸手过去拉她的手,微凉。
在他亲她的手背时,江晴知心跳猛然加速,鼻子瞬间泛酸。
直到此刻,她还是那么容易溃不成军。
“我们去拜佛吧。”江晴知说。
“好。”
寺庙里人声鼎沸,香火弥漫,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虔诚,心里都怀揣着或轻或重的夙愿。
林司遇陪她进殿堂,里面高坐着一尊金身佛像,巍然不动地俯视众生。
她跪在蒲团垫上,双手合十,低眉虔诚地在祈愿。
不仅仅是为那个离开的生命祈愿,她还默默为他祈了愿。
【佛祖在上,我爱着一个人,愿他此生平安顺遂。】
江晴知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然后深深埋下头去朝拜。
那一刻她全身心地为他祈愿,祈愿心爱的人一切都好。
林司遇在一旁守候着,心里动容十分。
他并非心无所求,只是他不认为佛祖能帮得了他。
三拜礼毕。
林司遇过去扶她起来。
许是烟雾太浓盛,有那么一瞬,她噙着的泪夺眶而出。
“熏着了?”他微蹙起眉,侧身挡了下烟雾,“我们到外边儿去。”
寺庙犹存着冬日的凛冽,前来朝拜的香客不断更迭,神明普渡众生,却渡不了心存执念的人。
然而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份执念。
迎面一孩童手举着香火横冲直撞过来,林司遇眼疾手快拉开她,顺手扣上她被风吹开的大衣纽扣。
江晴知贪婪地靠在他怀里,抬眼是含笑望过来,清风霁月的一个人。
他握紧了她的手,走着。
走到一棵老树下。
树上挂满了许愿牌,万千对爱侣曾在字牌上写满对方,写满海誓山盟。
江晴知驻足看了一会儿。
林司遇问她,要写吗?
她摇头,又点头。
他笑笑,去买了许愿牌。
江晴知挑着笑对他说,“你不可以看哦。”
她还是一如曾经的生动,灵气,与初识她时那样。
林司遇抿着笑,点头承诺,“没有你的许可,我不会看。”
江晴知很快写好,挂好牌后走过来挽他的手,“走吧。”
他觉得什么也没有变,又觉得什么都变了。
两个人绕着周边走了一圈,不知道该去哪儿。又不想回去,因为回不去了。
暮色四起,她挨着他坐在长椅上,又是长久的沉默。
“林司遇,”江晴知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生日,你说我可以向你提一个要求,任何要求。”
“记得。”
“那我现在要提了,可以吗?”
他嗓子忽然发涩,“可以。”
他既期待,又害怕。
她声音平和,带着决绝,“我们就停在这里吧。”
林司遇神色一顿,锋利刀刃刺入心中。
“我们的爱,伤害了很多人,他们不是别人,是你的亲人,是爱你的人。在我没遇见你之前,他们已经在爱着你了,尽管用了你不完全能理解和接受的方式。我不能再那么自私,所以,我们必须割舍掉这段关系。”
她扯出一丝艰涩的笑,继续说着,“我们并没有放弃彼此,只是各自都有该走的路,这一程就止于此。”
他理应回归到本该继续的人生,这两年多只是一个支线,始终还是会回到主线。
暮钟骤响,回音游荡在天地间。
一声声荡在他的心上。
她默默地松开被他牵着的手,最后确认道,“你会答应我的,是吗?”
林司遇喉咙紧得几乎无法发出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这样她就会改变主意。
江晴知平和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是吗?
林司遇浑身被抽了力气,虚空又无力。
她一直在等他的回答。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略微发抖,“我答应你。”
“好了,”江晴知抬起笑,很轻很淡的笑,像随时消散的云,“就这么决定了,我走了。”
林司遇拉了下她的衣袖,带着乞求的意味说,“我送你回去。”
她没去拉开他的手,而是轻轻一扯衣袖,两人完全没了交集。
她说,“让我自己走吧。”
江晴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离开了。
他一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笃定,坚定,一步步地远离他的世界。
最后她没有回头。
林司遇,我们都不要再回头。
林司遇一动不动地坐着,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许久许久,他茫然抬头,天空洒落着汹涌的细雪,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了。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气象台在两个小时前紧急发了防御警告。
林司遇在心里默默祈求上天,雪快一点停下吧,他的姑娘会很冷,里里外外的冷。
她那么怕冷的一个人啊。
上天并没有听见他的祈求,反而越下越大,几滴泪随着雪花掉地,悄无声息,又无影无踪。
哦,他失去心爱的姑娘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周围了无人烟,只有寥寥的僧侣经过。
林司遇抬起脚步,绕着寺庙走了一圈。
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他重新回到许愿树下,深吸一口气,再三犹豫,抬眼去寻找她写的那张纸。
她字写得很好看,林司遇很快就锁定目光。
【京市常年干燥,冬天又格外寒冷,我曾告诉自己,这辈子才不要留在这里,除非什么时候京市能全年无雪。但我遇见了一个人,因为他在,所以我想永远留下。】
他抬手捂住脸,热泪从指缝中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