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骞在都尹府时便是实打实的权臣,他虽然分割出一部分权力给其他门阀,但都尹府的大印是握在他手上的。
若是付骞一时兴起,完全可以自己做都尹。
之所以不做都尹,并非是付骞有意谦让,而是若他做都尹,必然引起另外五位长史的围攻,如此之下,做长史好过成为众矢之的。
南都府吏治已经到了腐烂的程度。
灵夷十六年时,便是付骞带头向刑国大将军田邙去信,说可以为田邙先驱,助力刑国攻取南都府甚至申国全境。
田邙撤军后,为防此事泄露,付骞在南都府大兴刑狱,关押杀害了不少要揭露此事的良士。
碍于付骞淫威,南都府无人再敢揭举。即使新君对南都府积弊怨愤许久。
可付骞在南都府根基深厚,若是强行打压,难免会有两败俱伤的场面,到时候便宜的还是刑国人。
君臣不和之际,正是外敌倾动之时。
内宰宁尝经常用这句话劝说新君,一开始新君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可也就是原平继任的灵夷十八年开始,刑国大将军田邙被调到南方防卫荆国的四节景云,南都府压力大减。
“这是最好的时候。”
听闻田邙动向,国君原平进而劝说起宁尝来,在他看来,得不到宁尝的帮助,南都府吏治一事很难治理下去。
于是在灵夷十九年整整一年间,宁尝对南府之事不再轻易发表言论。
这并不是因为宁尝改变了立场,实际上,他比谁都知道申国所系在稳而非治,为了让自己心里过得去而使南都府维系许久的平衡被打破,申国南府有割裂的危险。
适度的割裂能让国家焕发活力,但在一整个都府间刻意制造出难以弥补的裂痕,裂痕逐渐扩大,国家就有覆灭的危险。
这一点,好像只有宁尝预见了。
青云令在北府问政之后被国君留下,国君以南府陈弊问政于徐方。
“国家之事,皆在信字。国君恩及三都,独独缺了南府,南府之民,必有异心。另外三个都府得知此事,莫不虚视国政。”
将南都府问政放在最后,绝对是徐方有意为之。
东都府那么多王族门阀阻扰,通过了释奴垦荒二策。
西都府文官为上,还能安置一支先策军。
北府有仁政,国民皆有向往之心,而仁政之始是前青云令礼元。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青云部在三个都府间的成就让南府吏治一事不得不解。
宁尝不愧是青云部出身,得知了青云部和国君的立场之后,他很快改变了自己的对策。
既然此事不能空悬不决,那便只能让南府的门阀让步了。
宁尝派出亲信接触付骞,付骞见到来的人只是宁尝的仆从,态度非常傲慢。
“既是问政,何必偷偷摸摸。”
付骞派人打发走了这位老仆人,老仆人回报宁尝时,宁尝叹息一声。
“不足为谋……”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国君在鹤台召见了问政的两方。
付骞的对策很明确,一味忍让反而会让自己越来越被动,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动出击,在幽慎庭不敌之处让其妥协退步。
“本令在幽慎庭得知,南都府选补名录,皆为名门之后,可有此事。”
徐方斜着眼看向付骞,付骞虽然上了年纪,但精气和斗志都很足,听到徐方质问,付骞面如寒霜,正声应答。
“不知令君所询何事,既然是名门之后,官门之事自然足以托付。”
付骞冷哼一声,他带来的文官在殿堂之内或是兴奋或是惊讶。
“付长史多心了,本令只想知道,南都府选补名录,可有寒门子弟。有便是有,无便是无。”
徐方沉吟道,跟在他身后的是赵户,赵户脸色颇有些为难,他不想一上来就见到双方唇枪舌剑,在国君面前失了礼节。
“南府官门众多,公务庞杂,选官难免仓促,当选才情出众者为上。”付骞脸色阴沉,他想徐方是要都尹府上交选官的权力。
“本令说了,有便是有,无便是无。”
徐方加重了语气,鹤台问政一般不会让都尹前来,原因是都尹和青云令地位相差不多,权臣之间互相攻讦不利。
付骞比徐方官阶要低,因此徐方加重语气之后,文官们战战兢兢地不敢看向两人对峙的场面。
“那一切便如令君所想好了。令君从未来过南都府,所知不过是旁人所言,南都府户籍众多,公务繁重,因此都尹府以才取仕,下官未觉不可之处。”
付骞仍然在绕圈子,他料想这件事在鹤台不会有个答案,之前鹤台问政时都府顺从徐方,不过是碍于徐方打压华宁的余威而已。
如今这种余威已经散去,付骞想不到青云部还有什么倚仗的地方。
而自己就不一样,带来的文官都是同气连枝的自己人。
“付长史就此番见解是吗?”徐方叹息一声。
“选官之事,下官实无高论。”
付骞说得含蓄,但言语间毫无退让之意。
这是自然,若是选官有不足之处,这等权力之后必然要上交到幽慎庭手中。若是没了选官的权力,门阀在南府的根基就会动摇。
往年幽慎庭问政于付骞,付骞便是这么回答的。
接下来的对策便是徐方以南都府某地官员失察失职问责于都尹府,付骞则以此地时情先做推诿。
等到这一层遮掩失效后,便在从员中找来一人质问,将责任推到从员头上,微作许诺,问政之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申国官政有个最大的空子便是青云令只有一年的任期,任期结束之后,若是青云令还借后辈操纵朝政,便是杀身之罪。
以前不也有这种时候吗……
遇到青云令强硬时就缩着脖子熬上一年,等幽慎庭软弱时再扩张。
华宁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中了徐平这小子的道,自己在南都府耕耘如此之久,是不可能轻易钻入这样的杀局的。
抱着在杀局之外游离的心态,付骞在徐方几次质问后还是在绕圈子。
就在付骞坚持不下来,想要推个从员做替罪羊时,徐方忽然止住了声。
哦,这就顶不住了。
付骞心中浮现轻蔑的想法。
“婺州的匡县丞是否在列?”徐方不再问付骞,而是点名要问婺州的县丞。
这位县丞年纪轻轻,眼神畏缩地看着付骞,付骞隐约猜到了徐方的计划,连忙阻止。
“令君所询是选官之事,还不到逐地问询的时候吧?”
也许是心中太急,付骞额上渗出冷汗,他感觉手腕无力,像是生了病一般。
“本令想,既然付长史难说选官之事,本令便先以婺州之事问政好了。”
徐方不卑不亢地说,他从来都没有把付骞这个长史放在眼里。
付骞看向宁尝,他听过宁尝的平衡之道,让官政的不同群体保持实力上的平衡,才能够维系申国的王政。
可宁尝冷淡地看着付骞,付骞再看向国君原平,这才发现原平也是一脸冷淡地看着自己。
付骞忽然知道了徐方的对策,他刚才那般刻薄并不在意能否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他要的是在自己一次次推诿中耗光国君的耐心。
现在想来,选官的权力虽然在都尹府手中,虽然在付骞手中,但真正决定某人能否应选还是要看国君的批示。
国君早就有将南都府选官职权收回的想法,付骞想着自己最大的敌人只是一年一任的青云令,没有意识到最大的敌人是坐在上方的国君。
一颗嫌隙的种子,在付骞心中悄然种下。
可付骞若是如此无能,便不可能在南都府坐政如此之久。
虽然早前青云令问政时没有问及另外三个都府的文官,但付骞还是让跟随而来的从员准备了说辞,足以应付问政之需。
“不知令君所询何事?”
姓匡的这位年轻县丞从木案前起身,走到宫殿中央对国君和徐方依次行礼。
“县丞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做限制。”
徐方冷声回应,这位县丞看上去比他的年纪要大一些,但身上散发出的气质不像是精通官政民情的县丞,倒像是哪家扮官的公子。
“这……”匡姓的年轻人顿时乱了分寸,支支吾吾地说:“婺州户籍有两万四千七十户,人口为八万六千九百三十人,昨年收粮赋十三万石,商税为银一万四千两……”
徐方咳了一声,县丞的记忆忽得绷断,又从户籍开始说起……
宁尝听了一阵,不耐烦地说:“丢人现眼,不要再说了!”
县丞如蒙大赦一般徐徐退后,真的如宁尝训斥一般坐了回去。
国君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县丞。
县丞姓匡,多半是匡姓长史匡婴的族人。
国君当然不能当着付骞的面发作,只是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
看完这场闹剧,徐方转向跟在身后的赵户,问:“政尧,婺州十九年之事,你知晓多少?都说说吧。”
赵户略一行礼,说:“婺州县令杨奇,年二十七岁,婺州各官门合有文官七百七十人。昨年,婺州城无战事,城内无兵营,由城南驻军防卫,驻军粮草皆出自中军府调配。灵夷十九年,婺州生四千四百人,丧六千七百人,户籍年初为两万五千八百户,至年末时,户籍减少约三千户,不足两万两千七百户。同年,婺州收粮税八万石,商税为银七千六百两,收绢布八百二十匹……”
赵户说完,宁尝向赵户点头致意,赵户恭敬地向这位前辈行礼,之后不作言语。
“不知这位是……”
付骞不可能不认识赵户,如此说不过是言语间的心机罢了。
“在下青云部三席赵户,见过付长史!”
赵户恭敬地行礼,那位姓匡的县丞想起自己退下时没有行礼,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不愧是青云部高员,才情远在我等老臣之上。”
听闻付骞吹捧,赵户并不觉得荣耀,付骞这么说不过是想为那位县丞开脱罢了。
青云士是申国最厉害的文官,对婺州官政,民情,兵事当然熟稔于心。
而且付骞再这么说,便显得好像是青云部在算计南都府一般,挑毛病的人是徐方,青云士当然可以早做准备。
付骞如此一说,便显得徐方的立场非常危险。
青云部有意在打压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