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台问政的第二个都府是北都府,北都府派来长史唐市回应徐方。
“幽慎庭于北都府无新政,一切如十九年。”
徐方说完,便不再谈吐。
比起东都府时的勾心斗角,徐方此时一言不发,不像是执掌权柄的青云令,更像是一位内敛的儒士。
此番鹤台问政,回应唐市的只有唐奢一人。
而让唐奢一人问政于北都府,显然是出乎唐市的意料。
作为父亲,唐市多少知道自己儿子的本事,甚至在十多天前还听说过唐奢于鹤台醉酒的丑事,想不到这才过多久,自己的这个笨儿子竟然能问政了?
“唐长史,北都府在灵夷二十年赋税所得减少三成,而北都府户籍却在增加,请长史释疑。”
唐奢恭敬地行礼,唐市满脸的惊异迅速绽开,收拾了一下心情,才说:“北都府户籍虽然增加,但新增的移民并无土地,新垦土地不收赋税,为免平民抛弃良田,因此减免了全府的田税。”
唐奢行礼致谢,又问:“既然如此,还请长史说明今年预算为何不增?”
“此乃都尹之策,北都府精简官门,俸禄较之前少了四成,结余所得可用于补足预算。”
“官门不增,如何处置如此之多的新垦土地?”唐奢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事多起来之后,需要的官员也会更多。
“都尹府商议所得,新垦土地此前多为荒地山地,为无主之地……”
“唐长史!”
唐奢提醒了一声,唐市如梦初醒,连忙请罪说:“还请国君见谅,新垦土地多为荒地,此前不收赋税。都尹府商议所得,既为荒地,便不设官管理,三年之后,再设税吏粮官。”
“若是争地争水引得众人争斗,长史又要如何应对?”唐奢更加从容地问。
见到唐奢问起的都是这种小问题,唐市难免失去了耐性,说:“当罪论罪。”
“非也,为官者若有体恤之心,必可遇见此难。唐长史,我代幽慎庭举议,还请唐长史思虑。须设官丈量土地,家户之间以人之多寡配给。另设河官观察水情,开渠并道,皆有对策。”
唐奢转向徐方,说:“唐市谨记令君教导。”
徐方摇头,说:“唐长史非要谢我,此事应当谢唐奢才是。我于北都府政事无可问及,唐奢所问,皆是唐奢所忧之事。”
国君忽然大笑,说:“父子之间,若是子谢父是理所当然,父若谢子,倒是显得有失伦常了……”
内宰宁尝跟着大笑,说:“唐长史有子如此,当是为人父最大的福气了!”
众人跟着附和,唐市一脸尴尬地看着唐奢,许久才说:“唐奢不足谢,当谢令君为我指点犬子!”
唐市感激地向徐方行礼,徐方回礼之后,国君又说:“这位后生,不知道丰雪酒还喝得喝不得?”
众人大多知道唐奢醉酒之事,纷纷大笑,鹤台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唐奢再问政于唐市时,两人之间的尴尬久久不散,众人以此为乐,是问政时从未有过的场面。
又过了三日,幽慎庭于鹤台问政于西都府。
西都府长史祝宣早年有在幽慎庭从政的经历,为了避嫌,西都府派过来的不是长史祝宣,而是都尹柴沛。
柴沛今年已有七十,自朱援攻取汾水二十六国之后便一直是西都府的都尹,都尹多不能随意离开都尹府,柴沛执掌都尹府四十多年从未来过王都。
若是以柴沛年老便觉得他能力不显显然是大错特错,有传言称,柴沛六十岁时一顿饭仍然可以吃掉两斤肉,在他的说法中,便是九十岁时也能治理好西都府。
感念老臣艰辛,此次幽慎庭问政于西都府,国君特许柴沛坐在自己身侧。
这样一来,西都府的文官莫不深为感动,柴都尹尽心为国,如今得蒙国君看重,他们这些从员也能沾染殊荣。
柴沛在鹤台中座位高于徐方,加上都尹的身份,幽慎庭想要为难柴沛,显然是做不到的。
但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徐方的第一个问题就让柴沛下不来台。
“柴都尹,灵夷十三年、十六年西都府接连有水患,汾水之祸,何日可解?”
徐方没有问官政,民情之事,问的是汾水水患。
“捉襟见肘。西都府每年出让粮税钱赋,况且各城老旧,修缮城墙所需甚多,无法顾及水利。”
“此乃强辩。”徐方冷眼说。
“汾水所经之地多有淤塞,为上游山土不保之害,非是不治,人不胜天。”
陪同徐方来鹤台的是赵户,徐方让赵户举例。
“柴都尹在上,晚辈是幽慎庭三席赵户赵政尧,都尹所指山土一事,在下听闻另有隐情。离阳城多建楼房,工人自上游伐木,木材自汾水而下,阻塞河道,以致舟船不行。山土不保之害,乃开伐无度所致。”
“赵青云所说不需,只是离阳城户籍逐年增多,若不建设,还能让平民宿居野外不成?”
柴沛这一番反问,只有徐方能接住。
徐方叹息一声,问:“西都府户籍并无增长,为何离阳城户籍大增?”
“十六年时,景国人试探,发现天佛寺所设官门已然撤出西都府,西都府兵患之危日重,生民恐惧,多向离阳城聚集,因此离阳城才大兴土木。”
赵户在徐方身后私语一阵,徐方点头,又问柴沛:“天佛寺设了什么官门,为何甲字厅从未见过文书。”
“这……”
柴沛欲言又止,在国君的催促下,才说:“我听闻天佛寺于灵夷九年在易县设府,共有九名天佛寺狙杀景国武将文官,景国不敢对西都府用兵。灵夷十六年时,这九名天佛寺撤出了西都府,不知去向。为首的那名武者,身牙好像是犳字,右师吴亢曾经封他为参兵尉。”
“真有此事?”国君来了兴趣。
“此事当问兰卫尉。”宁尝在一旁提醒说。
侍从传唤的间隙,柴沛说起了这位犳字的武者在西都府的往事,出身西都府的文官们听得入迷,而徐方与赵户无法共鸣。
兰马到来,宫殿中瞬间充满了血腥之气。众人忍不住好奇,这位长相俊朗,举止儒雅的青年,究竟来时在做什么。
国君以天佛寺武者之事问兰马,兰马略一皱眉,回答说:“却有此事,此人当年去西都府时不足十五岁,如若不死,多半已是天佛寺持重了……”
赵户听闻,看向徐方,徐方不动声色。
“此人死在何处?是在西都府吗?”
“据我所知,不在西都府,而是在刑国。十六年时刑国入侵,便是和这位天佛士有关。”
“既然如此,兰卫尉先行退下吧。”
听完兰马的话,国君看起来还有事想问,宁尝抢先将兰马叫走。
既然犳字武者之死和西都府无关,那边接下来便专注西都府政事好了。
鹤台问政在此僵持下来,不光是离阳城户籍,汾水泛滥两件事,幽慎庭还想插手西都府税赋之事。
往年,西都府税赋的六成要运到王都,补给申国的几大粮仓。
如今东都府和西都府垦荒太多,为防口粮不足,幽慎庭希望西都府能匀出更多的粮食。
这个请求无疑踢中了西都府命门,产量多那么消耗也多,再加上水患,西都府也想多留粮食,双方在鹤台争议了足足三日。
最后还是国君给出了答案。
卫尉府会派出卫士到西都府不足犳字武者的空缺,如此,离阳城户籍太多之事足以缓和,可以专注水利农耕。
至于幽慎庭要求的粮食,只是预支之后的税粮。
徐方很难答应这个结果,碍于是国君出面,徐方没有提出异议。
西都府文官排斥先策军一事,徐方的态度非常强硬。
“幽慎庭能给西都府预算,先策军必然要行。”
这句话说出来时,就连国君也不满徐方的放肆,宁尝很罕见地用“不得独断专行”来警醒徐方。
是啊。
如此专行,岂不就是千夫所指的独夫?
柴沛毕竟还是久经官场,不会因为徐方推导华宁一事而对徐方有任何畏惧之心,而是据理力争。
“民不闻兵事,政之始也。西都府有吴右师坐镇长衢,实无另设一军之必要!”
柴沛的道理很简单,西都府已经有五万军士守卫边城,实在没有再设一军的必要。
而且以武力威慑平民来维持统治也不是柴沛的心意,他更希望幽慎庭能减轻西都府的赋税,这样平民有了钱粮,便不会有异心。
柴沛的这个想法就连宁尝也不认可。
西都府的赋税所得是申国长久下去的根基,柴沛有这个心思,即使他资历再高,宁尝也无法与他站在一列。
而且柴沛不知感恩,国君将卫尉府的卫士派到西都府去,他竟然还在这么算计。
在柴沛不知情的时候,天平缓缓倾向了幽慎庭这一侧。
西都府的问政持续了八日,八日之后,先策军一事定了下来,卫尉府派出四组卫士共十六人,为西都府分担来自景国的压力。
至于柴沛最关心的赋税一事,经由国君裁断,须日后再议。
又过了三日,最难的南都府问政之事徐徐而至。
南都府有六位长史,派过来的是资历最深的长史付骞。
付骞其实早就秘密来了王都,暗中联络二十一辰,在他看来,二十一辰和幽慎庭天然对立,如果自己能在二十一辰处获得助力,那么幽慎庭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必然大减。
况且二十一辰多为权臣,掌握幽慎庭之外的诸多官门,加上华宁之事已经过去时日,付骞对此事非常有信心。
似乎是幽慎庭知道了付骞要来,又或者是巧合之中的巧合。
幽慎庭派遣北都府司寇钱辩审议子姓族人当街杀人一事有了结果,两名子姓后人被斩首于市。
似乎是惊惧于两颗飞滚的人头,二十一辰不敢和付骞接触,就连付骞派来慰问的使者也吃了闭门羹。
“堂堂大员,竟然畏惧一小儿!”
付骞心中忿笑,申国人竟然真的以为这个后生能布政?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付骞进入王宫之后,他始终觉得青云士这等年纪和这种下作的手腕,只能在都尹府中充当恶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