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九重城的石榴树经历了一个寒冬,抽出了新芽。
新芽越长越密,终于重现了当年的参天蔽日。
这样显得院子里荫凉凉的。
院子围了一圈的抄手游廊,游廊上值钱的玉石铃铛早已被百越人拆走,好在红笔青漆的廊檐和井藻带不走,由宫女清洗一番后便又是当年的盛景。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梁王坐在书房里,突然吟出一句来。
他坐在正殿的太师椅上,面前是书案,一个宫女捧着一堆折子,另一个宫女正在分辨:有些折子要送去燕国,有些折子自己就能做主。
书案的一边是一顶白帽子,破破烂烂的。听收缴的梁军说这是百越献给齐王的礼物,被齐王丢了,不知怎么落在了越军的手里,最后被自己收缴了,但也不剩甚么了,上头的宝石都被拆了。
梁王长叹一声,累了,他摆摆手示意宫女下去,宫女也识相地退下了。
替人做工真是累,还是从前的王爷无忧无虑。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躺在了书房偏殿的榻上,榻边有一个低矮的海棠花书案,书案上摆了一副残局。
这副残局是兴帝同他的太子,也就是愍帝的残局,都说是那次太子出征百越前同父亲对弈留下的残局。兴帝爱棋,更是技艺高超,可惜诸子中无人能与其对弈一二,只有太子算是佼佼,但遇见父亲也是只能甘拜下风。
但这盘棋不知是兴帝让了三分还是太子开窍,竟然一下子势均力敌了起来,又因对弈良久成了僵局,太子便请命征战归来继续,不想人却没有回来。
失子的兴帝将残局封了起来,不许任何人碰;承景登基后,愍皇后舒湘月经常来这殿里,一望这残局便是好半天;除此以外,九重城里便没人记得这盘棋了。
天京事件中这盘棋被百越人毁了,毕竟棋盘是紫檀木嵌金线的,白子是羊脂玉,黑子是墨玉。
一盘棋,价值连城。
梁王进驻天京后尊献恭的令重新找了棋盘,摆回了残局,也只待献恭回京了。
一阵脚步声从半开的窗外传来,梁王坐直了身子,整理了下敛容,方见了来人。
来人姓韩,名世忠,没有梁国的官职,却算是梁王的幕僚。世人都道他脾气古怪,却又神机妙算,有几分兴帝平定七王之乱时的那个铁面军师的模样。当年梁王为了爱子李昭的读书遍访天下名师,终于寻得了韩世忠做了他的师父之一。
“臣韩世忠参见王爷。”韩世忠叩拜道,他约莫是知天命的年纪,却身材伟岸,举步生风,想来年轻时也是仪表人才。
“免礼。”梁王抬手道。
“先生何事?”两个小宫女搬来了椅子,待韩世忠落座后梁王问道。
“王爷的死士,带来了这个。”韩世忠从怀里掏出一块缯布,颔首道。
献恭有雀鸟司,梁王也有死士,先前打探齐王动静便是这些死士的功。
缯布上画了些图案,又有字,梁王很容易便看明白了,不禁想到了九重城的偃月堂,忙问道,“这哪儿来的?”
“北边来的。”
“看来皇上不日便能收复古长城了,真是可喜可贺啊。”梁王笑道,“百越跋扈,可昭儿不在,还好有先生替我出谋划策。”
“臣也正想同王爷说说百越。”韩世忠道,端起宫女送来的茶,这茶是用明湖的荷叶尖尖煮的,听闻是死去的皇帝最爱喝的。
“天京事变后百越国内也是经历了一番巨变,世子为长子所杀,百越王又被次子所弑;次子做了王,陈兵阳阿郡,已是六年有余。”韩世忠娓娓而道。
“是。中央军全困在了兰陵,皇上无兵可给我,虽说有舒显将军,可我也是节节败退。”梁王怨道,“这仗,不如不打!”
“听闻严将军来了。”韩世忠慢条斯理道。
“是犯了事来的,但不愧是燕国战场上下来的。”梁王心中敬佩,又贪心道,“先生可有甚么妙计,能不费一卒便可却敌之策。”
“到有一策,但,王爷难以做主。”韩世忠转转眼珠,笑道。
“甚么策?”
“最简单的策。”韩世忠起身作揖道,“和谈。”
梁王听罢大惊,险些洒了手中的茶,道,“这怎么成?!先年太后和谈,也送了公主,但百越还是狼子野心!百越攻陷天京,这可是都城!颠覆周祚这种仇都可以算了,以后甚么蛮夷鞑虏都能来分九州了!而且,”梁王继续道,“百越逼死的,可是皇上的亲哥哥!我要怎么说服皇上,说服九州?!”
“我若是提了这个和谈,便是千古罪人!”梁王愠道,“先生莫不是要害我!”
“王爷不妨先听我讲个故事。”韩世忠拍拍衣袖坐下,道。
“说。”梁王抬抬眼皮,不知韩世忠在卖甚么药,只能道。
“春秋时期,齐桓公想要伐鲁梁二国,管子便要求齐国上下穿绨衣,又命人花重金从鲁梁二国贩来绨布。鲁梁之君见不耕不税,国库也能充盈,便让百姓罢耕织绨,后来…”
“后来齐国断了与鲁梁二国的贩易,鲁梁之民饿殍遍地,鲁梁之君请服。”梁王的眉目渐渐舒朗,接下去道。
这个故事是九重城的先生都会讲的。
“正是。”
“不愧是先生,智足决疑。”梁王赞叹张良计道,又痛惜自己的梁军,道,“孤这就写折子,请皇上示下。”
“还有一事,却是小事。”韩世忠见梁王起身,自知不可久待,便叫住梁王,道。
“甚么事?”韩世忠刚出了一个妙计,梁王心情大好,甚么要求都能接受,便问道。
“臣觅得一处依山傍水的幽静之处,”韩世忠作揖道,“想在那里借住几日。”
“这…”梁王转头看看窗外的绿色天地,暗想借住不难,只是天京这块终究不是自己的,若是有人在献恭面前参上一本,自己也不好下脸,再者说这依山傍水又要幽静,指不定在哪块遥远之地,自己若想见韩先生,便又难了。
可韩世忠似乎猜到了梁王的狐疑,便道,“此处离天京不远,王爷若召,臣立刻便能赶来。”
“那先生便住那里吧。”梁王见此不便推脱,也不问是何处便回道。
韩世忠听罢心满意足地作揖回礼,方出了殿走在了院子里。
九重城的雕梁画栋,确实是比梁国得好看。
——
阳阿的庆功宴比不上燕国。
燕国地大,物产却不及天京,但比起阳阿,却成了好地方。
严敢一口闷下酒,然后奋力砸碎酒坛子,这是自己和这群人许久没有的振奋。
自从那件事后。
因为严敢误杀了蒙歌,使得归降的匈人副手呼兰暴动,最后竟然围逼献恭于宛城,若不是姜王解救及时,宛城所有包括献恭,都得死。
严敢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同他一起动手的燕兵都被献恭正了军法,只有自己,献恭念在从前在九重城教过他几招的面子上饶了一命,被发配来了阳阿郡。听说匈人呼兰被姜王所伤,不久便死了,随他逃离的匈人也没了踪影,但淇北就这么大,左不过是被哪处的单于给收走了。
严敢在阳阿偷偷给那几个燕兵上了香,他们都是勇士,都被匈人害了家人,世仇如此,将心比心当时处境确实难压怒火。
跟随严敢来的将士几乎都是从前九重城御林军的,虽然远离了燕国这种容易立功拜爵的地方,但在阳阿同百越一战也是可以的,毕竟之前梁王节节败退。
百越的驻军有两大军团,分属两人管训;其中一位最为骁勇,是先代百越王的庶长子,也是结束了天京事件的人,听探子说此刻人在南边;另一位便是今日被严敢打败的塞耶。
塞耶的祖上是商户的,从前大周与百越贩易时得了不少利,如今又开始打了,塞耶叫苦不迭。严敢翻阅兵法史书,看到了先汉高祖入秦的峣关之战,暗想可以一试,不想竟成功了,塞耶被杀,自己收复了阳阿。
就这样,一鼓作气地,把他们都打回百越!
那自己也算是戴罪立功了。
庆功宴正在进行,不想却来人了,缘来是梁王的人。梁王听闻严敢才来三月便收复了阳阿,不禁又喜又愧,立刻差人从平陵送来了粮,又让自己的梁军汇合严敢,由严敢集训,以求早日打败百越,一雪前耻。
严敢心中骄傲却面不露色,收下了梁王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