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惯了庸国的云天,京畿的水光云天对于舒蓁来说是那么陌生,但陌生中又隐隐藏着他幼时的记忆。
他不该来这里的。
但他告诉自己,就看一眼,只看一眼,看完了就走了。
他要看的是天京城。
此刻城楼上焚烟挂着旗子,旗子是周字和梁字旗。
听郊外的百姓说,梁王已经入驻了天京,奉献恭的令,摄九州事。
他又向前走了些路,望见了旧日繁华的天京,他开始辨认着,辨认天京里头的烟花柳巷。
他的母亲出身于秦楼楚馆勾栏瓦舍之地。
那是他自懂事后断断续续知道的。
舒家自官盐一事被满门斩杀,自己的父亲被当时还是太子的愍帝以太子之位相要挟而被留下。但至此,灭门的痛一直缠着他,他开始留恋烟花场所,借酒消愁,直到有一个唤作小苹的女子怀了他的孩子。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那孩子最后生下来了。
是个男孩。
那便是舒蓁。
那女子却不在了。
有人说她是难产而死。
有人说她为了儿子的前程自尽。
也有人说太子妃容不下一个青楼女子,便赐了毒酒。
总之她不在了。
舒蓁远远望着,眼中带着伤感,但很快止住了,开始做正事。
他观察着天京城,各瓮城城门紧闭,斜坡蹬道上停着马,唯有西北面的侧门留了个小口子,进出的人员皆受到了仔细盘问,而城中处处守着驻军,驻军的顶上悬着旌旗。
舒蓁启程前父亲舒显的再三告诫浮现在舒蓁的脑袋里,他迅速爬下山头,准备返回方才经过的村子,在那里过夜。
说是村子,实际只是一个驿站。
舒蓁在来这里前为了躲避流匪丢了马,此刻正好能换一匹好马。
都说京畿驿道上的马是官家的,都是千里的好马,但价格也是贵的。如今又是特殊时期,没有官府的公文或令牌真是不好买马,那驿站的人又看着舒蓁的样子和他的周越公文,想欺负他小赚一笔。
所谓的周越公文,那是舒显用百琳的命同百越人换的。
舒蓁没有想到自己无意中救下的女孩竟然是百越大王子的女儿,那大王子又恰巧是百越驻扎阳阿的最高统帅。
那统帅爱女心切,舒显便不废甚么力气与他交换了好处。
那好处便是周越公文,能使舒蓁在乱世中行走,甚至北上——但是,公文是真,人却是假的。舒蓁看着公文上的舒斌二字,父亲临行前曾告诫自己,不要信旁人,九州的王一个都不要相信,径直去燕国。
舒蓁暗暗想着,父亲或许是对的,庸国远僻,未必会是献恭的首任,也未必是梁王会重视的地,如今路上流寇兵匪作乱,梁王自该安民,再者便是齐王之事,有传言说齐王一直觊觎襄城。而且,而且万一梁王自知北疆事重,暗中扣下自己,不向献恭报告,那自己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献恭表哥了?
他听着父亲的话一直躲着梁军,他要顺利北上,他要亲自去见他的献恭表哥。他躲着尽量不用公文,想象自己是一个游魂,飘飘荡荡地,不被任何人发现地到达燕国。
“这是真的?”
那驿站的卖马人狐疑地看着公文,开始仔细端详着舒蓁。
舒蓁很容易就能混过关,虽然他是九州人,但长年的风吹日晒却使他黑瘦精干,穿着百越服饰的他很容易混进百越中。
“舒斌?”
“正是在下。”舒蓁压下心慌,作揖道。
“你的九州语说的倒好。”卖马人暗语探问。
“因为家父是九州人。”舒蓁又道。
“九州地大,哪里人?”
“旧庸国人。”舒蓁作揖。
“庸国?”
“是,庸国。”舒蓁道,“所以在下从小习文,会说九州的话。”
“这周越公文,是甚么时候的?”卖马人又问道。
“昔年大周同百越议和时批下的。”舒蓁道,“在下不才,曾是二境贩易的小商。”
“贩易?小商?怎么跑天京来了?”
“是为了在下的大伯…”舒蓁道,“先年机缘之下,在下的大伯,也就是在下父亲的亲哥哥去了兰陵,却在先前的战中被蓬莱军所害,在下是去做后事的。”
“大伯?”卖马人冷笑一下,心中盘算道,“兰陵可是很远的,看来你得要一匹千里马了。”
卖马人心中窃喜,驿站虽然能靠卖马捞油水,却因为现在的特殊,马不能私下卖给非官家的行人,但是有着周越公文的人,也算是半个官家的吧?那人抬头看看头上的梁字旗,又侦查一番,带着舒蓁晃进驿站后的马槽,那里矗着一匹匹千里马。
“这匹多少银子?”舒蓁在军中长大,早已是识马的伯乐,立刻在一溜烟的马中看中了一匹黑马。
“小哥好眼光!”卖马人啧啧称道,“这就是好马,只是贵些。”
“多少?”舒蓁暗暗捏着汗问道。
“这个数。”那人比划了一个数字,笑道。
舒蓁微露难色,暗想自己说错话了,不该说自己是小商的。那人定是看自己是边境商人,便狮子大开口地胡说了一个数字。
“怎么?不行吗?”那人问道,“这确是好马,也是我们这里最便宜的了…您若是不信,大可跑去其他地方问问,那里才是真贵!”
“我…”半晌舒蓁说不出话来,却被身后的一只手拖了过去。
“我同他说两句话!”那手的主人丝毫不怕生,向着卖马人爽朗道。
两个时辰后,舒蓁骑在他方才挑的那匹骏马上,他偷偷歪了歪脖子,偷窥那个名唤子儒的少年的口袋,那里头仿佛藏了不少钱——他的马便是子儒付的钱。
日头正移,秋风渐暖。
那卖马人伸出一只手,那是舒蓁付不起的数字,子儒却不一样,他拉起卖马人的袖子,二人的手在双袖中比划着。到最后舒蓁也不知道自己胯下的马到底值多少银子,但他能肯定那银子不会少,不然那卖马人是不肯放的——甚至,子儒付了远胜于那人想要的数字,不然他怎么肯再愿意卖给子儒一匹马?
“你在看甚么?”子儒发觉了舒蓁的目光,便问道。
“我在想…你…到底是甚么人?”舒蓁见他发觉了,也不移开目光,直直地问道。
“我?!”子儒微微一怔,略带尴尬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叫子儒,渔阳人。”
“渔,阳…”舒蓁慢慢道。
“是。”子儒瞥向舒蓁,意味深长道,“我不更名易服,也不会在那儿冒充甚么边境小商。”
“你怎么…怎么…知道的?”舒蓁暗叫不好,眼前的子儒不过弱冠之年,他能看出来,其他人呢?自己行了一路,难道都被发现了?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子儒为了缓解气氛,便大笑起来,道,“只是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小商。”
“我不是小商,不见得我不是大商?”舒蓁不甘道。
“你不是。”
“为甚么?”舒蓁问道,却又立刻豁然开朗。
“因为我是。”子儒忽而谦卑道,“在下子儒,渔阳霍家。”
头顶的日头变得热烈了起来,照得舒蓁的脑门直冒汗,幼时的记忆如同林中的风叶一般向自己扑来。
渔阳商贾之家。
霍家。
官盐。
红色的雪花。
太子。
父亲。
还有贵为太子妃的姑姑。
“渔阳的霍家是九州有名的商家。”舒蓁讷言道。
“是。”霍子儒道,表情却愈加谦卑。
“你们家出了明皇后。”舒蓁道,他回忆起九重城的那一面,明绾心的霞帔,承景的画,夏日的菡萏和接天的翠叶。
“那就表舅明家的。”霍子儒略微一惊,而后眼光黯淡道,“他们家虽与我家世代姻亲,却是累世官宦,我们家比不过…更何况,都是故人旧事了。”
“渔阳的盐…”舒蓁控制不住,道,“渔阳的盐…那红色的…盐,你们,你们,曾同先太后的舒家,有过旧事。”
远处微微发红的山映在子儒的眼中,一切都如火烧一般。
“我不是百越人,更不是甚么小商。我确实改了名字,”舒蓁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这般鲁莽,只控制不住道,“但我没有改姓,我姓舒。我姑姑,便是先太后舒湘月,我父亲是平夷将军舒显。”
长年的拉弓射箭让舒蓁的手上布满了茧子,此刻他的茧子摩挲着自己腰间的剑柄,那剑柄上的魍魉蝠纹是当年出征前太后特意挑的。
初秋的日头挥舞着烈焰的颜色,在正午的空中洒下艳云,云下的霜林正红,如同残阳照血,二人四目相对。
舒蓁盯着眼前的少年,他姓霍,渔阳霍家,就是他们害得舒家满门获罪,自己的父亲年纪轻轻便白了头,只敢留恋烟花,更让自己的姑姑在深宫痛苦…灭门移族之罪,怎能轻易放过?
“我往燕国去。”舒蓁喉咙干涩,道,“你呢?渔阳吗?”
剑柄在舒蓁的手中跳动。
“我去兰陵。”子儒见舒蓁表露了身份,显然开始不安,立刻掉了马头,道,“我去兰陵。”
“那……那便在此别过吧。”舒蓁不知为何松开了手,垂目道,“多谢子儒兄的马。”
“不必谢我。”子儒道,“若没你的公文,多少银子都换不来的。舒兄,就此别过。”
“舒蓁。”舒蓁对着子儒,自豪而平静道,“我姓舒,叫舒蓁,其叶蓁蓁的‘蓁’。”
其叶蓁蓁,是对被灭门的舒家最好的祝福。
“渔阳霍家,子儒。”子儒道,“舒蓁兄,期君再会时。”
“再会。”
二人说罢分道,从此再无言语,唯留了秋日春朝。
舒蓁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动手,或许是他花了大价钱为自己买了马,或许是因为他只是个弱冠少年,旧事不是因他而起,又或许…他真的不想在这乱世之中再杀死一个人。
身下的马儿长嘶一声,载着自己向北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