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箭逆着光,隐在血色的日头里,强光下的众人被刺得睁不开眼。箭雨乘这空当落在了对面的方阵中,刹那间人哀马鸣,阵脚大乱,见此情景,骑兵阵立刻包围了上去。
乌孙没有料到这箭可以飞这么远,按照以往的经验,它是连最前头的先锋都触及不到的。
但这箭真的能飞这么远,萧顺坐在马背上,矗立在最外围的一处,观战。
燕国的前线已经断水很久了,因为乌孙在古长城周边的村庄的水井里都下了毒,燕军不得不饮用河水。而盐,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开始缺了——因为百水城被占——现在的盐,皆是旧时城中的存货和书颜高价从民间收来的,以及梁王从天京送来的。
武安六年六月,献恭一行终于到达了古长城。
那是古长城啊!
这是当年太后和燕王定下的边疆,也是兴帝想要的天下布武。
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就完成了!
黄沙掩埋白骨,废了多少骨血,终于到了长城?
献恭深吸一气,奋力砍断了投石器的绳子,被点燃的震天雷瞬间飞了出去,砸在了匈人的骑兵阵中,爆破声随之而来。
献恭极目远眺,望见了他们身后的长城和烽火台。
长城曾经是九州的锁钥,却已在百年流失中破败不堪。高耸的夯土墙已经看不出它原该有的垛口和女墙,但残躯仍然像一条巨龙一般蜿蜒盘旋在崇山峻岭之间。
献恭身后的书颜将缰绳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手上,她驻马凝望,暗想不知道在长城和那些山的后面是什么。
“是荒芜。”如意在书颜的身边小声道,“小时候刘妈妈同我说过,那里甚么都没有,而九州有可以耕作的土地,所以他们要入侵九州…”如意回过头接下书颜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道,“小时候睡不着,总缠着妈妈同我讲故事。”
刘妈妈同他讲的,都是九州的故事。
眼前的关城是他们要拿下的地方。
这关城名唤柔远关,是长城上最大的一座关城。因是最大,所以三进衙署,前朝后寝,如今成了匈人的城,熙熙攘攘,现下人都躲在了城里,新修的夯土堆保护着他们。
如意抽出一支箭,那箭头用的不再是燕国的白铁,而是来自东海的寒铁,这使得箭身变得更重,能飞出更远的地,射中更重要的敌人。
那敌人便是匈人关城上的军旗。
如意一箭射中了那军旗的杆子,迎风而倒。
书颜回想到自己第一次独自作战的凉州守城战,她也是这般,一命红心射中了敌人。
不会太久了,如意的一箭射穿了匈人守城的信心,周军士气大增,呼啸着踏马砍杀,军阵后的云梯更是卯足了劲儿,等待着时机。
书颜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紧张地看着。
城外的厮杀持续了足足一天,夜晚,军中点起了火把,烟云缭绕,遮住了星夜。
书颜有些体力不支,她的小腹隐隐作痛,此刻她已经进了罗城,身后的讯号兵挥着旗子,她读懂了——林修能拿了瓮城,攻下了光化门。
“公主!”如意看出了书颜的勉强,上前道,“公主没事吧?”
“我没事!”
书颜已经解除了对如意的戒备,应该说,短短的十个时辰内被如意救了三次——书颜不得不对如意另眼相看了。
“公主不必勉强,”如意抬手给书颜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书颜有些恍惚。如意道,“公主还有女儿要看护,大可在后方休息。”
前几天如意见献恭的时候无意间撞见了念理,小小的人儿已经学会了走路,如意也欢喜,但深知自己的身份,不敢上前。念理却不一样,莫名地欢喜如意,撒了飞蝗的手走向如意伸手定要如意抱抱。
“我没事!封疆这种大事我必须在。”书颜道,“即便我有甚么闪失,我的女儿是燕国的公主,照样能平安喜乐!”
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一队周军踏马在罗城城墙道上,所到之处横扫着城墙上的匈人,猎猎的火焰在匈人身上燃起。
进攻又持续了一夜。
翌日,天光侵晓的时刻,书颜体力不支,倒在了关城内的文昌阁里。
书颜醒来的时候正是午夜,此时攻城已经结束,柔远关被拿下了,此刻白佑在外头忙着布置和庆功,修能守在书颜的身边,献恭在一旁批折。
“我没事。”
书颜醒来第一句话,献恭暗笑一下,停了批折的朱红。
“幸而如意皇叔在。”修能道,他扶起书颜,端来了煨了一晚上的药,重复道,“幸而如意皇叔在。”
书颜是被如意带回来的,她喝下暖暖的汤药,问道,“萧大人呢?”
萧顺是一周前来到了古长城向献恭请罪的,说是请罪,却带了百车铜铁随行。献恭知其深意,便邀请萧顺留下观战,萧顺也心知肚明地修书回吴国,自己留了下来。
“让他去庆功了。”献恭道,“萧东卿是在用铜铁来赎他以下犯上的罪。”
“外结暗兵,内反国臣。”书颜道,“萧东卿夺了吴国的朝堂。以下犯上是为不忠,明夺侄权是为不仁,此等礼崩乐坏…”书颜长叹一声,道,“却也是笔不好算的账了。”
献恭在吴国的折子里做上御批,道,“我不打算饶他,但我也要用他。吴国马相独揽吴国军政大权,幽囚吴王母子,私结皇姻。这些罪,足够他凌迟了。”
“萧东卿是我需要的人,他的才,他的人,他的钱。”献恭又提起朱红的笔,继续道,“只要他安静地为我所用,世人只会颂他暗中蛰伏多年,临危受命除去吴国奸相。”献恭说罢又翻出一本奏折给了书颜。
“萧,九,仪。”修能的目光越过书颜落在了白纸墨字上,暗暗道。
“是个好名字。”献恭头不抬地言简意赅道。
天色蒙蒙亮起,夜间浅浅的雾被照散,外头开始亮了,吵闹了一宿的战士还没有要累的趋势。
书颜聪明,却道,“是个好名字,可惜出身差些。”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献恭道,“母后出身也不好。”
书颜听罢微微一笑,暗暗叹道愍皇后至少是书香缨簪之家。
“颜儿,近日我在军中听到一些流言。”献恭道。
“皇上请说,”书颜道,她起身为献恭煮茶,道,“皇上能听见的,我大约也知道。”
“都说匈人在安阳城下头埋了金银宝藏,安阳城破,宝藏却不见了。”
书颜心中暗笑,瞥了一眼修能,道,“这我也听说了,但是,都是从自家军人口里听到的。”
“颜儿觉得有诈?”
“我在安阳从来没听过雅悦说起这宝藏的事。”书颜为献恭和修能斟茶,第一次同他们说起雅悦,道,“那日的匈人内讧也是因为雅悦想带走一些金银才引起的。若是有宝藏,雅悦也不会以身犯险。皇上若是要刨根问底,召来飞蝗细问也可以。”
献恭听罢点头,飞蝗确实是最清楚安阳情况的人,但献恭也是同书颜一样的看法,安阳的匈人宝藏指不定是子虚乌有,假作出来挑拨的。
长夜将尽,献恭听罢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又拉着书颜和修能,出了屋子,外头是柔远关的城墙。城下的哨兵正在换哨,萧顺和如意站在上头,并肩而立。
初生的日光在沉寂了一晚后,在东方撕碎了长夜;其光长明,如万箭一般,将柔远关照得金光闪闪,整座城都披了一层金色的华衣。
斑驳的城墙上,断剑折矢还嵌在岁月里头,新的主人已经站在了晨光下,俯视他的城与民。
如意笼着金色,他笑着退到献恭身后;在献恭面前,是正在下跪宣誓效忠的萧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