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摸了摸泪,“我去找爹,他不能拿了您的银子。”小娘子的声音不小,听到动静的华玄旻和朱老大夫立刻来了外间。看见妇人那消瘦的样子和脸上狰狞的伤疤,两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掩不住的惊讶。
这分明就是被寻仇了吧!
“这位夫人,今日我带徒儿义诊,看病抓药分文不取。”华玄旻眉眼唇角轻微上挑,勾勒出一个温和大夫的形象。“阿楹,你让人先去拿些金创药给这位夫人敷上。开了方子先拿给我看看。”两个大夫没多留。这样的外伤留给女医。
金创药只是简单的外伤药,即便华玄旻改进了几次。唯一的优点则是易得,量大,据说不易留疤。每次出门的时候几人多多少少都会拿几包装荷包里。
“打盆热水来。”徐楹对一边的紫兰道。这天气冷了,处处都燃着火盆,热水也方便了许多。医馆里提供、用来洗伤口的热水,大多是用凉开水勾兑的。紫兰很快就打过来两盆,一大一小。
在大盆子里净过手,徐楹拿起小盆子里的白棉布轻轻按擦妇人脸上的伤口,“大姐忍着点啊。冬天伤口不易结痂,上药好得快。”
妇人大约是忍惯了疼痛,直到徐楹上完药都没哼一声。倒是那小娘子看着那一条粗长的伤口,泪眼盈盈,连紫兰哄着她去吃糕点都没去。
伤口被细白的纱布覆盖住,小娘子看了几眼,抓住徐楹的衣袖,“大夫,我娘亲以后会不会留疤?”
“留疤了,你会不喜欢你娘亲吗?”徐楹温和地看着小娘子。
小娘子摇摇头,“娘亲对我最好了。可是爹他会更不喜欢娘。”
伸出手揉了揉小娘子柔软的发顶,“喜欢和不喜欢很多时候都是没由来的。只要你一直都喜欢你娘亲就够了。”
小娘子重重点头,对脸色苍白的妇人道,“娘亲,以后我只喜欢你了。”
看着那温馨的场面,徐楹慢慢挪到里间,她还要给那对母女配一副好药。紫兰现在已经能抓药了,只是没有熟悉的药柜,速度慢了一点。
这是徐楹开的真正第一个药方,停停写写纠结了片刻才完成。又琢磨了一遍,徐楹将方子拿给华玄旻看。
“不错。”华玄旻肯定道。“这个方子抓一副药就几十文。按着那位夫人虚弱的情况来看,这样温补的方子更适合。”说着又递给朱老大夫。看过后,朱老大夫也赞不绝口。徐楹就想着将方子递给紫兰抓药。
左右看了看,紫兰却没有在里间。徐楹没多想,自己拿着方子抓了。药抓好,自然就是熬药了。好在医馆东西齐备。紫兰去了一趟外面,回来就见徐楹摆锅弄灶。
“主子,这个奴婢来就行了,您在一遍看看就是了。”紫兰将徐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就开始忙忙碌碌。徐楹只觉得紫兰刚刚触及自己的指尖冰凉。
“你刚刚回客栈了?还是骑的马?”徐楹问。
“是,主子。”紫兰用扇子将小炉子里的火扇得旺旺地。“您这会儿估计是不能回客栈了,奴婢就回去让紫竹晚点再给你被餐。”
“顺便找人打听外院那位病人的事?”徐楹压低声音到。
煽火的手一抖,紫竹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那位夫人的样子太可怜了些。衣服上的花样都是两三年前的了。打听打听情况,要是主子觉得想帮帮忙的话,也好有个底。”
看出紫兰有点不安,徐楹微笑道,“你家主子不是个怕事的,你不说,我回去了也会让人查。我现在没那个能耐救天下人,眼前的总能帮一帮。火小点。”
“啊?”专注听徐楹说话,紫兰不察觉让或偏大了,连忙把火控小了点。“主子,您打算怎么处置?”
“先把药熬好。其他的了解一下情况再说。我去看看那母女两。”徐楹把紫竹仍在里间,自己则去了外间。侧头看去,华玄旻一本正经地和朱老大夫讨论医术,茶盏冒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外间,小娘子不知道拖着母亲走了多远,这时候想是累极了,握住母亲的一只手,趴在一边就睡了过去。徐楹转身到里间拿了床备用的薄被,出来后对折叠了起来,给小娘披上。
妇人感激地朝徐楹笑了笑,另一手按住被角,不让它下滑。
“夫人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徐楹赞道。
“是啊,方娘自小就懂事。她外祖父病重那几个月,才两岁大的小人儿天天哄着外祖父吃药。”妇人慈爱地看着女儿,压低的声音掩不住骄傲。
徐楹眼神闪了闪,女子能在娘家长期住着,除了赘婿,她实在想不起还有哪种情况。
那妇人见徐楹神色浮动,释然一笑,“我娘家姓何,原是临县青花镇的瓷商,家里还有个瓷厂。只是到我这一辈绝户了,没个兄弟,就招婿。”
何氏想是压抑得太久,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底交了个朝天。
愿意做赘婿的大多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何氏的丈夫江虎那时就胜在憨厚,有点小聪明却不过分。六年前压在头上的老丈人一命呜呼了,江虎只觉得从头到脚一轻,撺掇妻子卖了产业跟自己回到临县自己家。正巧当时何氏出门总能听到有人明里暗里嘲讽自己家绝户,女儿生女儿。年纪小小的何方娘也经常被小伙伴欺负。
彼时的何氏不过是个初为人母,又被娇养长大的小媳妇,性子刚烈,一气之下,瓷厂铺子全部处理了,拿了银子,带着女儿就跟着丈夫到了婆家。
头两年,何氏手里银子多,没受什么气,只是没个儿子,婆婆不给好脸色,找婆婆帮个忙,给的银钱少了,婆婆啥事不干不说还到处败坏何氏的名声,弄得平日跟何氏来往的媳妇子都避开了她。
第二年,丈夫江虎花钱越来越多,没多少的银子很快被败光,这里又不能烧瓷,何氏只能活计自己做,平日用普通的绣技绣出自己画的花样,到镇上的铺子换钱。日复日,年复年。江虎不但没变好,还多了个不顺心就打老婆的习气。
“是我自己蠢。”一颗颗滚烫的泪滴下,“当年我若是留在青花镇,好歹还有父亲的旧有帮扶着。只可怜我的方娘。如今山高水长的,怕是我带着女儿走到半路就能被他抓回去。”何氏半躺着,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女儿的发丝。
徐楹注意到,那双手瘦可见骨,脑子一热,“天无绝人之路。何大姐,那家人坏事做多了迟早会遭报应的。”
“我现在只盼着我的方娘能好好长大,以后我一定要给她挑个品行好的夫君。”
徐楹此时忽然想到当初拼了性命也要生下自己的那个女人,鼻尖酸涩,“我去给您端几碟点心,这闹了大半晌地,您也该饿了。”
“我……”何氏看着那穿着男装的小娘子,话还没说完就起身走了,低语,我只想说声谢谢。
点心还没端出来,医馆外又来了一人一马。紫竹停好马,提着个又高又大的食盒,进了医馆。
“主子,主子,”人还没到,声音就在整个医馆响起。
“怎么不在客栈等着,这么冷的天就出来了。”紫竹一边熬药一边问道。
寻了一张空桌子,紫竹揭开厚重的盒子,香气渐渐填满医馆,“都午时了,估摸着主子再不吃东西就该饿得不行了。”瞧见徐楹走出来,紫竹欢呼道,“主子快来尝尝,这几天山上的猎物格外肥美。”
“那是,不过春天就不行了。”徐楹还没走过来,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华玄旻率先来到桌前,揭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子,看见里面还冒着泡的山鸡炖蘑菇,满意道,“小竹子跟着出去打猎了?”
“闲着也是闲着,打点小东西给主子改善改善生活嘛。”紫竹自动忽略前面的小竹子,笑着道,“小五哥身手真好,他活捉了一只野羊呢。”
华玄旻撇撇嘴,会打猎有什么用,只会加盐烤出焦炭的人,“朱兄,老弟今日借宝地请朱兄用一顿便饭。”
恰逢今日朱老大夫的老伴儿子儿媳都回乡,备年货的备年货,走亲戚的走亲戚。朱老大夫本来打算到外面找个馆子吃一顿的,此时闻到扑鼻的香气,哪儿有推辞的理。笑盈盈地提供了一套餐具。
紫竹敢送饭过来,也是打听到朱老先生今天一个人在医馆,自然多备了饭菜。徐楹这厢打水净手后,对正在盛饭的紫竹道,“紫竹,给外间的那母女俩也备一份。”
那何家娘子身体也太虚了,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站起来。下午还是让紫音紫韵找辆车送她回去吧。徐楹暗想。
另一头,接过紫兰托付的调查任务的古十六、古十九,匆匆扒了饭就出发了。两人是双生子,配合默契,一个稳重一个机灵,做侦查向来所向披靡。
顶着两个时辰的寒风,古十六、古十九愣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枝枝节节地问了个清楚。一则江家人没存着遮掩的心思,二则地方小,家家户户有什么事,一顿饭的时间就能传遍了。
“那姓江的一家子就没个好人。”古十九骑在马上撇嘴道。
古十六严肃的脸上闪过讥诮,“恶人自有恶人磨,那江虎现在不是忙活着帮别人养儿子。”说着,两人加速驱马回到客栈。不久后,紫音紫韵赶着一辆简单的马车出了医馆。
“夫人,这家的山楂糕我家主子最喜欢了,我们把马车停这边,您就别出来吹风了。”紫音二人将马车停在一个糖糕铺子外。
“姑娘随意。”何氏搂着双眼睁得大大的小女儿,谦和道。她知道那女大夫说什么让人驾马车出去采买,顺路送自己,多半是个借口。只是舍不得女儿再受累,只把恩情记住,来世做牛做马报答。随后,马车外面就传来两人下车离开的整齐步伐。
“夫君,我姐姐说这家店的酸梅味道最好了。”一个矫揉的女声在马车外响起,何氏下意识地捂着女儿的耳朵。方娘抬头不解地看向母亲。
“宝珠这次跟上回怀南笙一样爱吃酸啊。”一个憨厚的男生响起。马车内的母女二人都是浑身一僵,何氏见女儿张口,下意识一只手捂住女儿的嘴,一只手把车帘掀开一条缝。
车外,一个男子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怀孕至少四五月的粉衣女子,一手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何氏看着男子长衫上熟悉的青色暗纹,忽地放下车帘,在女儿耳边喃喃道,“这些人,我不会让这些人伤害到你的。”
没有纠结多久,买山楂糕的紫音紫韵回来了。紫音将一大盒糕点拿上马车,拿出一包给何氏,“抱歉啊何夫人,这店里许多点心都不错,就多买了些,耽搁时间了。这个拿着给方娘尝尝。”
看了看女儿,何氏咬牙收下那包糕点,对紫音道了声些。紫音注意到车帘边沿上有一处褶皱不正常,只对何氏道,“夫人注意了,待会儿我们可能会驾驶得快一些。”
何氏看方娘坐好,笑着点了点头。
帘子外,紫韵愉悦道,“刚刚那位郎君对夫人真好,几两银子的蜜饯糕点,眼睛都不眨一下。”
“嗯,我们半年的月银呢。咱们以后就要找对自己好的。主子说了,咱们以后的夫婿,全部身家都得拿给咱们管着才好。”紫音和道。
“那些郎君啊,手里有了银子就变坏。”
马车里,何氏眼眶通红。
“主子,您这样会不会适得其反啊?”紫兰收拾东西,今天华大夫说了早点回去。
徐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不染纤尘的雪,“不痛到心碎,怎么舍得断掉。我们快回客栈吧。这事儿还要将军大人帮忙呢。”
将医书手稿整理好,徐楹道,“回客栈吧!我们就不等华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