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惊呼声中,顾见春身起,却堪堪于半空中落回。
因着凌空掠来一人,却比他更快揽住赵青木的腰肢,一手向飞檐甩出一匹长练,那长练挂在檐上,这便稳稳将赵青木接下。
两人在空中荡了几个来回,飘飘然落地。
“好!”看着这女子堪称行云流水的身法,看客皆是拍手称快。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这位身轻如燕的能人,竟也是一位白衣缟素的年轻美妇。常言道,若想俏,一身孝。这白衣妇人正是应了这句老话,也不见有何打扮,头戴荆钗,白衣加身,粉黛未施,却遮不住她那靡颜腻理,目若遗珠。
“你...”赵青木怔了怔,待脚下站定,她这才回过神来。
女子顺势松开她,粉唇一弯:“不谢!”
她声音娇柔却不做作,让人一听就生出些怜爱之情来。
这可把赵青木看了个恍神,方知她在帝都这两日,见到的净是才子佳人,而这女子却更是骨相卓绝。
她呆呆地点了点头,于是问道:“请问你是...”
此时顾见春也赶到两人身边。
那女子不答话,竟反问道:
“两位,不知可曾见过一位轻功比我还好的婆婆从这儿经过?”
两人相视一眼。老婆婆?难不成是那个朽婆婆?
赵青木方要回答,只听顾见春回道:
“不知这位夫人可否说得详细些?我们也好回想一番。”
赵青木遂明白,对方是有意要打听,便不多言。
“唔...就是一位形容憔悴的老人,她平素总是弓着个背,满头华发......”女子回想了一番,这便拍手说道,“对了,她喜好逢人就问自己拐杖,是不是也问过你们?”
顾见春心下了然,于是点头:“问过。”
“她往哪里去了?”女子急急追问道。
两人却皆摇头,顾见春只得解释道:
“往那个方向去了。她脚程太快,我们并未看清。”
女子掩唇一笑:“是了,也怨不得你们。”
顾见春又问道:“敢问阁下是......”
“慕...我嘛......”女子说了一个字,却蓦然收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当即笑道:
“我叫景明。”
这倒是...很巧。
赵青木率先反应过来,也是笑了一声:“这世上同名之人真是多啊......”
“你们也认识景明?他现在何处?”那女子似是起了兴趣,却还没等两人回答,又自言自语道:
“罢了,他这么有能耐,想必你们也不知道......”
说到这儿,她竟然脸上升起一抹酡红。
顾赵二人愣了愣,却不知对方何意。
女子也不愿多说,只道了声“有缘再会”,她足尖一点,如蜻蜓点水,掠过长街,须臾之间也失了踪影,看上去像是要追赶那老妇一般。
赵青木接过顾见春递来的纸伞顶在头上,像是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摔作一团烂泥了。”
“我看你好像也没有多惊慌。”顾见春淡声道。
“我那是知道,你肯定会来救我嘛!”赵青木不满反驳道。
顾见春摇摇头,不置可否。
细雪纷纷,道上的泥泞渐渐覆上一层银白。帝都的第一场雪,于此傍晚悄然落下。
赵青木边走边道:“...不过话说回来,她们两人是什么关系啊?”
“不知。”顾见春思忖道,“不过这位老者和这女子轻功倒是一脉相承,想来也颇有渊源。不过,她可不是什么姑娘。自古垂发为少,盘发为妇。下次若是见到这般发髻,要唤夫人,就如陈夫人那样。”
“哦...”赵青木似懂非懂地应道。隔了半晌,她才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啊——原来那姑娘还没有嫁人呢!我倒是想错了...”
“什么姑娘?”
“就是那个给了我们一枚金铢的人。他买粥还须过问那位与他同行女子,我以为他们是夫妻,心中还觉得稀罕,夫人管账,也是少有。”
“呵。”顾见春笑了笑,他倒是没料到对方能联想至此。
“好在我没胡说什么闹笑话……”赵青木不免觉得自己明智。
“说起来,这位白衣服的夫人也叫景明。你这名字,还真是颇为常有。”她忽然想到这件事,于是打趣道。
“非也。”顾见春摇头,“或许这城中,真的住着一位名叫景明的人。”
“什么意思?”赵青木问道。
车上落了些雪,于是她连忙用手一拢,也不畏寒,就将那团雪掬了掬,径自向他丢了过来。
顾见春却早有防备,轻轻侧首,那雪团从他耳边飞过,在地上碎成一朵白花。
赵青木撇了撇嘴,虽说明知砸他不中,可还是忍不住想尝试一番。
“或许我们找不到景明,只是因为近来有许多人也在找这位景明。”顾见春意有所指,“譬如...有人知道景明的真实身份,也在等着景明主动露面。”
“景明?你不就是景明么?”赵青木一时不解。
她看着对方目光,心思回转,突然了悟。
“你是说...有人知晓景明就是你师妹,她不愿现身,是为了避盗宝之嫌?换言之,并非我们找不到她,而是她从一开始就躲了起来?可是那夫人却也自称景明,难不成,她也认识你师妹?”
顾见春点头:“正是。”
“那我们要如何才能找到她呢?”赵青木苦恼道。景明,景明。倒是个无论如何都觉得朗朗上口的名字。究竟为什么,那姑娘一定要借别人的名号行事呢?
她把玩着纸伞,不觉向身侧偏了偏。
“再打听一番吧。”顾见春想起那老者谶言,心中怅然。
小湄……
或许他又错失了一次机会。
二人各怀心事,雪落无声。
一人推车,一人撑伞,倒真有些归家之意。
......
“这些…还有这些……这些加起来,还不值一两银子呢?!”
赵青木看着这满筐的铜钱,神色满是怀疑。
顾见春方才同她细细说明这换算之法,于是她数了半天,从黄昏数到天黑,直数到外面大雪封路,天地皆白。
顾见春将炉中炭火翻了翻,这才让屋子又暖和些。
“已经数了几遍,还没算完么?”他抬眼望去,却不禁笑道。
此时面前少女却颇有账房先生的气质,然而待她算起今日收支,却是心有不甘。
“喂,你可别告诉我,你买药时用的钱袋,里面装的是银子?”
“是啊。”顾见春也不否认。
“哎——你你你!”赵青木捶胸顿足道,“好一通亏本买卖!你这不是把钱砸进去了么?!”
顾见春收了笑意,斟酌着说道:“你不是…想帮他们么?”
“我帮……”赵青木说着,却突然失声。
——原来他是这个打算。难怪他非要让自己亲力亲为,非要做什么药粥,非要只卖一文钱。原来做买卖是假,他们这几日反倒是行善去了!
“...你要送就送,何必拐这几个弯?”赵青木撇过脸,闷声说道。还说什么没钱了,亏她还以为自己是大赚了一笔。
“也非如此。这药材是我付钱买的,方子是你家的,药粥是我们亲手熬的。收一文钱,也不过是让人家知道,我们并非轻财好施,而是有来有回,各取所需。”顾见春温声解释道。
“什么各取所需,我也不需这一文钱啊……”赵青木低下头,嘟囔了一声,“只是一文钱而已,又做不了什么...”
“常言道聚沙成塔,积水成川。须知一文钱也是人家辛苦赚的,莫要看不起这一文钱。”
顾见春闻言一笑,循循善诱道:
“如今你也该知道,我们借住这屋子,也承了石溪许多情。虽是一文钱,可其中情谊却不可计量。”
“哦...”赵青木应了一声,不作辩驳。
顾见春一面说着,一面将一桌铜钱用麻绳妥善穿好。
“你看,这便是半吊钱。”
赵青木懵懂地点了点头。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碎银。
“用这个和你换,怎么样?”
赵青木登时不乐意,却将铜钱拢回来:“不行。那也太少了。”
她又不傻,这一串铜钱好歹沉甸甸的,那颗小小石头,如何能比?
他眼中满是笑意:“这一枚碎银,抵你那串铜钱,绰绰有余了。”
她愣了愣,随即撇嘴:“你没骗我?”
“怎会。”顾见春信誓旦旦道。
思忖了片刻,赵青木赧然道:“同你开玩笑的…本来也不是我出的本金,没道理占着不放。”
顾见春失笑道:“那就当作是我向赵小姐买下这药粥方子,如此算是分红,总成了吧?”
赵青木面上一热,含糊说道:“…都是朋友,同我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她却忘了,明明是她先要客套推辞。
顾见春挑眉问道:“什么?”
“没什么!”她当即答道,飞快地从对方手中把那枚碎银夺了过来。
“师父曾说,升米恩,斗米仇。我知你心存善念,看不得他们受苦。只是你前日散财施恩,他们感念你。他日若是置之不顾,保不齐心生怨怼。”
“我并非怪你将钱散给他们,只是你要记得,凡事有度,即便是行善,物极必反。谁的钱也不是凭空得来,他们如是,你我亦如是。如今只是半吊钱,我们花费三天的功夫,却还是高买低卖,才能有这收获。如何,赚钱岂是易事?”
赵青木闻言,摇了摇头。
“你能明白,便是再好不过了。”顾见春笑道。
“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们就将价格改作五文钱,或是…低些……两文钱!这样总能轻松些了?”她此时听得有些出神,直愣愣地说道。
——这话便是没过脑子了。
“呵呵……你啊……”顾见春摇头轻笑,此时竟忍不住抬手,在她那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记,就像对待记忆中的同门师妹一般。
指节落下,他才怔了怔。
“啊!”下一瞬,赵青木捂着脑袋,嗔怒瞪视于他。“为什么突然打我?”
她跳出三丈远,揉了揉额头——倒是不痛,只是无端被惊了一跳,此时竟有些酥麻。
“抱歉。”顾见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倒是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道歉来。
赵青木没回话,却有些愣神。
突然,只听“呲喇”——她连忙转头望去,莫名觉得心慌意乱。
“咳…”顾见春轻咳一声,正色道,“才同你说的,你便又忘记了?今日一文钱,明日再翻了个翻,难免招惹非议,又何必徒添烦恼呢?”
“哦……”赵青木点点头,胡乱应下。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
半晌,她突然又了悟般地“哦——”了一声,
“这回可明白了。我啊,要留个念想,这可是我赚的第一笔钱!待到回了谷中,我就去向爹爹炫耀一番!”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枚铜钱,将其用细绳穿起,挂在颈边,心中喜不自胜。
照壁灯青,煨炉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