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无回峰,宗祠静伫,紫烟袅袅。蒲团之上,夜来默然焚香祭拜。
“大师父,我来看您。”夜来双唇微翕,轻声说道。
正逢寒冬,无回峰已然落下新雪。此处并无外人,四下寂寂,只有北风呜咽。
三拜之后,她起身站定。
江家宗祠戒备森严,却常年无人打理。于夜来继承霜华寒毒之后,便将于宗祠修习之众尽数遣散,连带着那些下人与旁支都赶走,久而久之,此处却无人问津,成了禁地所在。
眼前牌位七零八落,杂草丛生,倒是颇有寥落之意。
唯有细香在炉灰之中静燃,仿佛一阵风吹来便会将它们尽数折断。
夜来亦不愿多事,这宗祠之中供着何人,总归与她没什么关系。
夜来知晓,她要见的人不在这里。
她于无回峰前站定,俯身拂了拂峰前积雪。在那数十年难以消融的寒冰之中,那白发芳容的女人正于其间闭目。
她睡颜恬淡,雪肌红润,竟如下一瞬就要睁眼醒来一般。
只是夜来知晓,对方再也不会醒来。
她的生命,已经永远停在了自己习得霜华掌的那一日。
“大师父,许久未来看您,想必您又要责怪我。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只有我记得您呢?”
夜来莞然一笑,自言自语道。
“今日来得匆忙,没有带酒。想来您也不喜饮酒,恕我自作主张了......”
“前夜您托梦于我,我便知晓一定是您觉得无趣,想我来与您说说话。实则没什么好或不好的,在无缘山之时,我险些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想来大师父在护佑于我,这才逢人搭救。只不过,他们也因我而死了,就像那时去西州一样。大师父您说得不错,兴许我的确会给旁人带来灾祸。”
“还记得您最喜欢下雪的日子,这应是帝都的第一场雪。玉龙山的寒冰可保尸身不腐,容颜永驻。您虽未提过,却日日梳洗打扮,想来平素最是爱惜自己这张脸。当初将您葬在此处,也是望您能安眠于此。有人与我说过,死亡只是一场长眠。虽说与我说这话的人,也在某处长眠。不过看到您睡颜如初,我便放心了。”
“那时也是如此冬日,分明冷得可怖,为了修习霜华掌,您却逼我饮冰吞雪。每个冬夜,我都以为自己会生生冻死。可后来我才知晓,是您在我入睡后如娘亲一般抱着我,替我将身子煨热。您从不屑辩解,后来替您整理衣物,我才明白萦绕在梦中的那缕冷香究竟出自何处。如今您长眠于此,隔着三尺之冰,你我却连触碰都是奢望了......”
“您曾盼我夙愿得偿,可是这么些年,我没能打败问剑主人,也没能回到山上,更没能救下想救之人。反倒是他们因我而死,归根结底,是我害了他们,也害了您......”
“大师父,你记得拂砚么?就是那个喜欢看书的孩子。他没什么习武的天赋,在宗祠之中亦是籍籍无名,平素很是腼腆。不过他做事向来谨慎细致,颇有自己的见地,假以时日,定是幕下良才。可惜...只是几只鸽子,就要了他的命。”
夜来倚在冰雪之间,恍然想起离开前的某一夜,她与几人推杯换盏,戏说自己若是有一日想要游山玩水,就不再回来。
届时拂砚代她管事,梦雨代她传信,灵风代她杀人……彼时几人都问她,姑娘真的不回来了吗?只有那小姑娘愣愣地问道:“那我呢?为什么没有给我分个差事?”
几人都是笑话她年纪还太小,等过一两年再说吧。
于是她为了不让那小姑娘哭成泪人,便说:“你的话…那就给拂砚打打下手,照顾大家吧?”
众人便更是乐作一团。
今时今日,笑语犹然在耳,谁知道她这一去,竟已物是人非。
她知道这小姑娘心性坚毅,武学天赋极佳,再等两年,定然是可塑之才。
只是如何可塑,都不能是这杀人的路子。
谁想到兜兜转转,最是纯真的绿酎却无端背上仇恨……
拂砚那么喜欢看书,若是地底下没有书看,他会不会寂寞?
“人命是如此轻贱的东西。这双手明明是为了保护,却无意中杀了更多人,害死更多人。难怪大师父您不喜用剑,一把只会轻贱人命的剑,与凶禽猛兽又有何异?”
“......人是为罪孽选择了道路,还是为道路选择了罪孽?事到如今,背负这些罪孽的我已经分不清了,就像景之所说,倘若就此停驻,那些因我们而死的人,岂非更加不值?可我不愿再看到珍视之人再死去,也不愿再做罪孽的奴隶。”
“大师父,您旁观者清。倘若您也觉得我应该替拂砚报仇,就让这无回峰降下一场雪吧。到那时候,我就会知道自己的选择...”
在这人迹断绝的寒峰前,夜来伏在冰晶之上,静静睡去。寒毒化作霜花,无声于地面蔓延——对于江家人而言,此处本是最好的修习之所。
隔着万年不化的坚冰,那永远不会苍老的女人亦是阖着双眸,不言不语。
北风卷起干草,呼啸着飞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