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江开将月儿送入宫中,在青宫群臣前惊鸿一舞。此事传到了父皇耳中,我便向父皇请命,纳她为侧妃。对了,一道入宫的还有赵丞相的孙女赵静姝,不过想来你也不认得她。本也未想过瞒着,只是正巧今日御赐的贺书落成,也算是尘埃落定,你来了,我便告诉你。”
谢景之在她身侧站定,缓缓开口道:
“这是先前提过的阔克苏来使,我瞧着月儿与他脾气对付,便请他做月儿的教习师傅。这青宫,许久不曾这么热闹了......”
“景之,她不知何为宫妃,更不知何为争逐。你如此一厢情愿,会否有些…”夜来转头望去,却一时失语。
对方正定定望着自己,不欲辩解。
“你我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不是么。”半晌,谢景之淡声回道,“至少在这里,她依旧可以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况且…我不觉得这是一厢情愿。月儿很喜欢这里,也情愿待在此处。这是她的选择。”
夜来沉默。对方一席话,她无可反驳。与其作为江家小姐被嫁给某位达官显贵,不如留在东宫之中,蒙他庇护。只是…难道她的命运生来就该如此么?难道生于江家,就该有如此的命运么?就像那些被江家放弃的孩子,亦或是……就像自己一样?
她一时情急,不禁攥住谢景之的衣袖道:
“不…不是这样的。景之,那些人由我来摆平,那些罪业由我来承受。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如今木已成舟,再问解释未免唐突,夜来只觉郁结难平。
“——你答应过我,至少月儿,她不该被卷入其中……”
“父皇年事已高,朝中党争之势愈烈,谁都害怕自己站错边,江家亦然。今日即便不是江月溶,也会是江家其他女儿。”谢景之垂眸道,“…那时我曾赠你一杯酒,只是你没有喝,故而你我也不算立约。我知你不愿被束缚在此,倒也不欲强求。”
夜来想起那场玩笑般的对谈,眼前之人说,兴许这青宫所在,能为她避风遮雨。在永昭,邀酒便是立约。只是那时她将这话当做酒后失言,当即谢绝。
——原来那时候,他便已经有此打算。如今的月儿,也不过是权衡之后的考量。
夜来恍然了悟:“景之…其实你早就明白江家有什么图谋。他们急不可耐地引荐我,又将月儿送到你身边。我与月儿,只是你们之间的筹子,是么?”
谢景之轻笑道:“呵呵…是也不是。夜来,这么说未免太过冷漠,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我姓谢,你们姓江,我们都无法逃脱自己的命运…不过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她。”
无法逃脱的命运么…
夜来垂首不语,心中却五味杂陈。
对方看似将什么话都说尽了,却也不算是给她一个交代。自幼不得双亲照拂,在江家那般泥潭之中,月儿的处境显然比自己更为艰难。谢景之愿意予月儿一个容身之处,已经是对身为长姐的她最大的宽慰。只是这深宫比之江家,岂非另一个泥潭?她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胞妹再卷入其中,又有什么颜面再见娘亲?
……
“老师,我怎么觉得,阿姐不高兴了呢……”台上忙里偷闲的两人也不顾旁人目光,就这样席地而坐。月儿托着腮,望着谢景之与夜来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不高兴呢?”千泉饶有兴致地说道。
“因为…景之哥哥每次看见阿姐,都会与她讲许多话。这次连景之哥哥都不敢说话,一定是阿姐不高兴,他才不敢开口的。”
“老师,你说阿姐为什么会不高兴呢?”
千泉目光深深,只提议道:“月儿,我们来猜个谜吧?”
“好啊好啊。”月儿欣然点头。
千泉看着远处,缓缓说道:“你知道沙漠么?就是像天空一样广阔,像雪地一样美丽的地方。但是对于这里的人而言,沙漠是母亲的宫房,也是死亡的魔爪。”
“在从前有个旅人,在沙漠之中迷失了方向。旅人又渴又饿,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但随着夜幕降临,昏沉之间,他忽然发现不远处竟浮着一轮明月。待他走近一看,原来是明月当空,倒映水中,面前竟是一眼清泉!”
“泉水清冽,棘果甘甜,正当欣喜若狂的旅人饱餐一顿,打算于此休憩之时,却不意看见水中倒映着的天空。夜色缭缭,美轮美奂,旅人方才想起正是此间绝景,指引着自己重获新生。他方想对着长空拜谢,恍惚之中,却忽然分不清,究竟是这夜空令他发现倒映着明月的泉眼,还是这明月让他发现了夜色之中的绿洲?千百年来,西州的智者们为此争论不休,却没有谁能得出答案。”
千泉笑了笑,像是不怀好意。
“小月儿,你说,救了他的,究竟是谁呢?”
“唔……”月儿像是认真想了想,旋即说道,“老师,如果月儿答错了,你会责罚月儿么?”
千泉笑道:“当然不会,这只是个谜题而已。”
“那月儿说了哦…月儿觉得,他一开始想要的不是明月,也不是夜空,分明是那片救了他性命的清泉与棘果。倘若不是这些,即便是再美丽的月夜,他也会丢了性命呀?”
“哈哈哈…”千泉忍不住放声大笑。多么荒诞而可悲的答案,千泉不禁想道,原来千百年来那些所谓智者追寻的,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月儿登时羞红了脸:“老师,是我说错了么?你可不要取笑我啊!”
“不不…”千泉终于止住笑意,认真说道,“小月儿,你说得一点不错。只是这可怜的旅人自己分不清楚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月儿吐了吐舌头,终于放松下来,“看来月儿也挺聪明的嘛…”
千泉弯着那碧色的眼眸,颇为诚挚地说道:
“小月儿,倘若有一天你能离开这里,一定要去西州看看,那里有广袤的大漠,有高耸的雪山,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与最纯净的湖泊,每逢喜事,人们在篝火前跳着世上最热烈的舞,唱着最动人的歌。那里没有这么多宫墙,更不必循规蹈矩,比帝都要有趣得多!”
月儿目光晶亮:“真的么!那月儿要让景之哥哥与阿姐陪月儿一起去看!老师你可不许骗人哦!”
这回却换千泉微微失神。因为他心中清楚,这只是随口说出的玩笑之语,应是被对方当真。而面前这懵懂少女所不知的,更为残酷的真相则是,倘若有一天,那个名为谢景之的男人当真踏足西州,会为西州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
仇恨,战争,在两个水火不容的族人之中,本没有第三种可能。
谢景之梦寐以求的绿洲,从来就不止于铁门关。
千泉亦如——这正是他身在此处的缘由。
朱衣少女兀自憧憬,已然忘却方才究竟为何烦恼。
……
“你今日来见我,定然不是为了说这些吧?”
静默许久,谢景之率先打破这诡异的沉寂。素来眼尖的他,自然也没有错过这紫衣女子手中一直紧握的食盒。
“还是说…你是来送什么点心?”
夜来踌躇片刻,却将食盒递过。
“不是点心。是毒药。”她垂眸道。
“哦?”谢景之失笑,旋即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两盅药香扑鼻的滋补炖粥,于寒冬之中腾着热气,他眸光动了动,“有心了。正巧有些饿,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景之倒也不客气,拂袖坐下,便取过碗筷,将热粥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夜来不答话,眉目间的清冷却消散了些,也跟着坐下道:
“一炷香后,你就会毒发身亡。”
“知晓了。不是有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得你好意带来药粥,我又岂能辜负?”谢景之却也展颜,此时他终于稍感安心。虽说纳妃先斩后奏,惹她恼怒,在利害之前,对方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她一向面冷心热,嘴不饶人,这么多年,却也没变过。
金筷玉碗,淡淡清粥,倒是如何都会觉得奇诡的搭配。
“你不吃,又要盯着我。是想看我何时毒发?”谢景之浅尝几口,笑着问道。
夜来蹙眉:“...没毒。”
“呵呵....”谢景之闷声一笑,又点头道,“很好吃。也替我谢谢凌霄。”
“与他何干?”夜来挑眉道。
谢景之笑叹道:“倘若不是他,恐怕我也无福消受这碗粥了。”
夜来不置可否,静待半晌,却低声说道:
“前夜任务失败,小筑并未受罚。”
谢景之点头道:“虽然功亏一篑,也在意料之中。督军白敏之借故扣下前线粮草,给苍河关那边的人添了不少麻烦。你们做得很好,钱友杰之死,足以敲山震虎。将他们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夜来垂眸,无端想起马车中两人的对谈。
“...钱友杰临死前曾与我说了一件事。你知不知道...”
谢景之颔首道:“我知道。”
夜来怔了怔:“你知道?”
她总是无法习惯眼前之人对任何事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钱友杰临死前曾与她说,欲刃便是十恶司之中的那个叛徒。倘若谢景之明知此事,却还任由欲刃在十恶司胡作非为,以他的性子,恐怕只是想看看欲刃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再借欲刃之手,反将荣华宫一军罢了。
十恶司本可以直接将这叛徒拿下,却生怕打草惊蛇,于是纵容他害死拂砚,纵容他泄露机要,兴许还纵容他害了更多人。
夜来不清楚其中利害,更不愿想明其中的弯弯绕绕,她想要的,只不过是让那些孩子活下去。可是如今...却连这一点心愿都办不到。
“你想如何,是你自己的选择。”谢景之像是看穿她所想,一面说着,一面将碗筷收拾妥当。作为当朝太子,倒也算是纡尊降贵,“夜来,你想做任何事,我从未拦你。这次也一样。”
对方言外之意便是,不论自己做了什么,他只当不知。而她独断专行带来的后果,也只会由她一人承担。
——这便是他身为太子殿下的最大的让步。
夜来动了动唇,只觉喉间干涩。拂砚之死,两人都心知肚明。可他甚至不愿为曾经效忠于己,而后枉死于自己决断的人说一句抱歉。
而对于欲刃,他的态度已经明确,那便是继续放任。
夜来攥着掌心,低声说道:
“...你择在今日见我,究竟是你料定今日因月儿之事,我不敢迁怒于你,还是你本就猜到我会为拂砚来讨说法,才特意纳月儿为妃,好稳固你与江家的关系?”
谢景之不由莞然笑道:“呵...这有什么区别么?”
夜来闭了闭眼,又问道:“景之,倘若...我死了,你会善待月儿么?”
“如果你问的是当朝太子,只要江家还有价值,那么我会。如果你问的是谢景之,我的答案,方才便已告诉你了。”
夜来倏然起身。
“景之,保重。”
“嗯。”谢景之轻轻应了一声,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夜来头也不回,径自离去。
距上回不欢而散也不过几日,今日谈话,却又是黯然。
“阿姐!咦?怎么刚来就走了...”
那懵懂天真的少女在远处遥遥唤了一声,却没能令夜来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