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彼时顾见春对几人说,那是位兰姿蕙质,白璧无瑕的姑娘。
可现在想来,小湄之于他,身世成谜,去向成谜。
“我不知道。”顾见春坦然摇头。
“诶?”赵青木闻言一愣,“你们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么?怎么会不知道呢?”
兴许是童年无甚玩伴,她心中总有些羡慕。
这样热闹的日子,是她不曾体会到的。
——对,一定是这样。赵青木笃定想道,不然如何解释心中那没由来的柔软与酸涩?
“她七岁上山习武,只待了五年有余......”顾见春像是陷入回忆,思绪遥遥。
赵青木目光闪了闪,心中好奇愈盛——又是这种感觉,每次这呆子提及那位师妹,就好似眼下两人非是相隔一方窗棂,而是隔着一座山那么远的距离。
“只有五年么?”赵青木有意无意接话道。
“嗯。”顾见春点头,“那次下山,是最后一次见到师妹......”
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多少最后一面?
路过一地,察觉此处山清水秀,风景绝伦,于是想着下回来时,定会再次驻足观赏一番。
谁承想再来时,却是山荒水枯,戛然而止。
小湄之于他的岁月,不正是戛然而止?
没有缘由,没有道理。
“下山?”此时赵青木却愣愣问道。
顾见春耐心答道:“师父许我二人下山,小...师妹本欲归家寻母,只是我二人路上遇上山匪劫道,他们杀了许多人,于是我二人便出手相助......”
赵青木静静地听着,不免有些心驰神往。
少年少女,学成下山,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后来...我二人不慎中计,我拼着性命助她脱困,自己却落入对方陷阱,受了重伤...”顾见春说着却蹙了蹙眉,像是记忆中有什么拼图缺失,此时细细说起,顿时察觉有些异样。
“唔,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挺会逞英雄的嘛...”赵青木不禁调笑,对方却不做反应,于是她只得问道,“然后呢?”
......
——“...哥哥,要吃糖么?”
黑暗中,一只手递了过来,随即银光一闪,顷刻间,那手臂连带着身躯坠落在地。
突如其来的画面使顾见春几乎在瞬间失神,浑身血液好似倒行,手足如坠冰窟。因师门训诫,他从未害人性命,更不必提见过这等残忍血腥的惨状。
这记忆,是他的。却又好似不是他的。
......
“然后...”顾见春按了按额角,模糊道,“...然后我便在山上醒来...师父说,师妹已经下山...我看到她的剑碎了...”
他思绪纷乱,此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那倒是怪了,既然被捉住,你们是怎么回来的?”赵青木置身事外,自然一语中的。
“怎么回来的......”顾见春喃喃自语。师父说,他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看到他们落难,于是出手救了他们。
见对方不语,赵青木又斟酌着问道:“你方才是说,她的剑断了?”
顾见春颔首道:“嗯。师父曾赠我二人青山白云双剑。她将断剑埋在山上,立下剑冢,上面写着白云无归。”
自他醒后,每日都会去那剑冢旁待上片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四个字究竟是何用意。可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发现那并非什么谜语,只是诀别。
——倒是答非所问。赵青木点了点头。这青山剑,她亦是见过的。于是她索性换了种问法:
“你师妹,我是说...那位江姑娘...武功不好么?若非如此,那白云剑怎会轻易折断?”
岂是不好,顾见春不禁苦笑。小湄的剑技,是师父都会不由称赞的地步。
“非也。师妹的剑术造诣极高。”
“和你相比呢?”
“有过之而无不及。”顾见春颔首。
“这样啊...”赵青木思忖了一番,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那些山匪呢?他们去哪里了?”
顾见春心头一跳。
某种答案呼之欲出。
那时伤重,哪里有心思细想。现在回想起来,师父怎么会恰好赶到呢?顾见春未曾再见过那些山匪,因着那些伤重的记忆,他下意识排斥着有关那些山匪的一切。自醒来之后,师父便从未对自己说过旁的,也不再提及救下他们的细节,更不必提那些山匪...
——可师父也曾教导,凡出言,信为先。师父又怎么会骗他呢?
“唉......”赵青木叹了一口气,像是也联想到了什么,却不好多说,“...算了算了,你就当我没问吧。很多话还是说开了比较好,我若是你,就去问问你师父,定好过在这徒然伤神。喏,你看啊,你师妹这么厉害,为何会将那把剑弄断呢?你师父既然赶到,又是如何将你二人救下来的呢?这些细节皆是关键,可你却说不明白。我猜测啊,这其中必有隐情,恐怕没有你师父说得那么简单。与其凭空猜测,不如直接问个明白。”
修长的身形印在窗纱上,人影寥寥,黯然失色。
赵青木不由暗恼自己多说多错,本也是好奇一问,谁晓得旧事重提,让对方神伤。
“那个...”她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明日不去寺里...不如我们在城中打探一番?你放心好了,有本姑娘在,一定会帮你找到你师妹的!”
顾见春不语。
她咬了咬唇,又说道:“要不我们去石溪?想来他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不如我们去瞧瞧?说不准他会有法子,不是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
她话还未说完,顾见春突然开口道:
“赵青木...”
顾见春此人颇为知礼,鲜少打断别人说话。于她而言,这却是第一回。
“啊?”于是她登时愣住,没由来地心慌。
顾见春道:“多谢。”
“啊???”她闻言更是疑惑万分。
“没什么。”只见顾见春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轻松些许。眼前这姑娘还不知道,她的一席话对自己而言有多重要——她说得对,与其凭空猜测,不如直接问清楚。他已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与师父去信。如今看来,当年之事尚未分明,师父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
小湄......
——“若是有一日我输给你了,我就告诉你。”彼时他的承诺犹然在耳。
最后一次比剑,他确实输了,却没来得及应诺。
这么多年过去,故事的结局,她还会想知道吗?
顾见春胸中不禁雀跃,像是冰消雪融,万物复苏。
赵青木可不依他胡乱敷衍,于是问道:
“你在说什么啊?谢我干嘛?”
顾见春回神,言语中甚是轻快:“无甚。明日你可有空?我们去四处逛逛如何?”
赵青木瞧见对方松了一口气,终于笑逐颜开,却故意揶揄道:
“做什么?本姑娘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不做什么,只是随意看看。来了这么多日,还没有好好赏玩,又怎么能算到过帝都呢?”顾见春亦是笑了笑,整日都在寻人,却不意忽略了身边这位姑娘的心情——她本就是欢腾跳脱的脾性,竟也耐着性子随他找了许久的人,倒真是难为了她。
“——还是说...赵小姐不肯赏脸,另有安排呢?”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了!本小姐闲得很!还有,不许喊我‘赵——”
“赵青木。”顾见春改口道,与此同时,将少女的话音打断,“...夜深了,若是再不歇息,明日可要没精神了。”
“喔...”赵青木只觉心中扑通直跳,她将其归咎于体内充盈的对方的神奇内力,随即乖乖回屋歇息。
少女抱着锦被,脑海中净是想着那苍山之中,岁月悠悠。一对同门师兄妹,勤学不辍,苦练剑术,最后初出师门,就分道扬镳。一别数载,相见竟不敢相认,于是不免有些唏嘘。
真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啊......
——江夜来...
——我一定要见你一面。
怀揣着这样的憧憬与叹息,她终于沉沉入睡。
但愿梦是好梦。
......
“师兄,你会想家么?”
“想家?家就在这里,为何要想?”
“也是喔。倘若有天我回家了,说不定也会想念这里吧?”
“我自幼无父无母,师父与小湄就是我的家人,小湄也可以把师父与我当作家人啊?”
“真不害臊,谁要做你的家人啊?”
“说话这么神气,小心没有故事听喔?”
“不许不许!”
……
梦境总是来得如此突兀。
顾见春隐隐听到一阵哭声。那哭声此起彼伏,盈盈不绝。
殷红的鲜血流淌如溪,顺着长阶滚落而下,如同在恨水山庄之时一样,遍地残肢,惨状奇绝。可与恨水山庄的光景有所不同的是,此时尚存人息。
他于迷雾之间缓行,仿佛有人在哭喊,有人却在不动声色地杀戮。
顾见春看不见是谁在挥剑,不过想必这是他见过的天底下最耀目的剑技。对方将手中宝剑物用其极,更将这绝妙的剑技施展殆尽。他平生从未见过这样冷厉而锋锐的剑光,每到一处,那鲜血便如同泉水般顺着伤口喷薄而出。相比之下,受戮者皆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他们在哭泣,在奔逃,但在这熠熠生辉的剑光之中,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没有一丝技巧而言的屠杀。
蓦地,他心中浮现出一道怪异的想法。
——以这样精湛绝妙的剑术杀了这些人,岂非暴殄天物?
顾见春不由感到心中寒凉,仿佛这想法确是出自谁口,真实存在过一般。
可他却一时想不起。
“魔鬼...是魔鬼啊!”身后有人冲顾见春喊道。
顾见春回首,那人忙不迭地奔逃,可剑锋却兀自贴着顾见春的面庞飞离而去,迅捷如风,就这样洞穿了那人心口。
那人一声惨叫,便倒地身亡,残躯骨碌碌地滚下长阶。
顾见春浑身僵硬,却生生忍住回头的欲望——他知道那罪魁祸首正站在他面前。
呼吸沉沉,却无一人言语。
浓雾氤氲,鲜血如潮,渐渐将梦境吞噬。
梦境的最后,是落在他面上的一滴温热的雨。
——“不要睡...”
——“不要睡...”
——“景明!不要睡!求你了...”
又是一段似乎不属于他的记忆,突兀浮现于脑海。顾见春辨不清是谁在言语,只是那声音哀伤而绝望,近乎祈求。
顾见春于黑暗之中再度睁眼,困意全无。他摸了摸眼角,不禁有些愕然。
是噩梦么?
可惜梦中之事,他已如数忘却。
......
赵青木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方支起窗扇,却正看见院中那青衣男子于晨曦之中挥剑。
她对剑术涉猎不多,却也能从这身形之中品出门道,不由看得入神。
——行无剑迹,定无锋芒。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赵青木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句话,这是当年爹爹评价沧浪九式时所说之语。
她想起初次见面时,还是在几年前,她错把对方当作闯谷盗药的小贼,与之好一番追逐,最后却气力不敌昏了过去,反倒劳他送回家中,又被爹爹数落一顿,真是好不丢脸。
赵青木不禁偷笑,那时听爹爹夸赞这位“谷中常客”,她一直不以为意。只不过如今看来,这呆子舞剑之时,倒当真有几分出尘之姿。
晨云清寒,霞光漫天。
那青衣男子面上满是薄汗,微微喘息。
只听“唰”地一声轻响,正当赵青木微微愣神之际,长剑归鞘,剑柄上坠着的紫色流苏跟着对方动作,轻轻摇晃。
赵青木先前并未见过这小玩意,远远瞧着,正是好奇之时,只见顾见春将那似是流苏的物事摘下,在手中摩挲不止。
赵青木听见他双唇微翕,宛如梦呓一般吐出个两个字。
“小湄...”
似是晨梦忽觉,这素衣少女只觉心中忽地漏跳一拍,生怕被人察觉什么,于是连忙落下窗扇,按住胸口。
半晌,她缓缓伸手摊开手掌。掌心空无一物,她却看得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