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木将信放下,却不禁感到这几张薄纸沉重如山。这哪里是信?分明是诀别书。那钱大人宁愿不认这义子,也要他后生平安。护犊之情,竟深沉至斯。
“你爹爹...真是位了不起的人。”赵青木由衷赞道。她不知该说什么,向来伶牙俐齿的少女此时却有些讷然。
钱如鸿沉默良久,竟一句话不说,一滴泪未掉。赵青木看着对方如此,心中更是难过——这孩子也不过是比自己小些,竟要承受这等离散之苦,当真可怜。
如此想着,她抚了抚钱如鸿的额顶:“哭出来,兴许会好受点。”
钱如鸿嘴唇颤抖半天,终于低声说道:
“都怪我没本事...若是我有用,义父就不会什么都不告诉我了,也不会自己去......”
赵青木眼眶一热,连忙道:“你爹爹是为了保护你。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钱如鸿没有回答,只抽了抽鼻子,再度落泪道:“赵姐姐,义父不要我,我没有家了。义父他一个人走了,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
赵青木心底一软,更是忍不住泪如泉涌。她一把揽过少年薄肩,宽慰道:“好孩子,别怕。姐姐一定会保护你!那个大哥哥可厉害了,肯定能把坏人全都打跑!”
钱如鸿扁了扁嘴,终于“哇”地一声,伏在赵青木臂弯中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赵青木微微拍着他的后脊,心疼不已。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孩子,命运对他何其不公,自幼痛失双亲,好容易有养父疼惜,如今却再度没了家,真不知他今后该如何捱过——
倘若他如那苏决明一般皮实跳脱倒还好,只是这孩子木强敦厚,又是个实心眼,也难怪那位钱大人不许义子入朝为官......
赵青木遥遥想着,不觉间手臂一沉,那钱如鸿竟哭得昏倒过去。赵青木再一探脉,这才发觉是他有伤在身,兼之忧思伤怀,只是睡着,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又见他哭了半晌,嘴边伤口裂开,于是再次细细替他上了药。
初见时只觉他身世凄惨,如今却不由有些怜爱。赵青木自小无甚姊妹玩伴,一时倒是真心想将这孩子当作自家幼弟对待。
她在屋中等了半晌,终于想起那顾见春与石溪皆是迟迟未至,于是左右寻得护院。那护院不知何时,竟皆倒地。她再一探脉,原来几人只是被下了迷香,这才安下心来。
——想起方才那莫名落下的屋瓦,赵青木心中后怕,连忙强作镇定。可惜她身手不佳,黑灯瞎火的,左右四顾,也探不出附近人迹。
怪就怪这宅院太大,又居于城郊清静之所。此时中夜,竟有些阴气森森。赵青木不禁拢了拢袖子,咬牙打起精神,吹熄烛火,守在门前。
——臭呆子,怎么还不回来?
“沙,沙,沙...”
脚步声忽然自院中响起,这下即便是武功不好的赵青木也听出有人接近。她等了半晌,本就如惊弓之鸟,袖间银针已然滑向指尖,只待来人入内,便要顷刻发出。
“沙沙沙——”
那脚步声缓缓接近,眼见着来人的身影渐渐映在门扉之上,赵青木更是聚精会神,蓄势待发。她胸中狂跳,手心都因着紧张微微发汗。
“吱呀——”门终于被推开了。
就是此刻!赵青木一把掷出银针,冲着来人身上几处大穴射去。手中也是不停,当即就要用上她来去谷的独门绝技清晖掌向对方拍去。
只是来人亦吃了一惊,像是顿了顿。赵青木却觉忽有一阵和煦劲风自周遭四散,原来是来人使出一招松间夕照,以周身内力聚气成流,将她那银针尽数震落,随即一个春风化雨,又接下她那凌空一掌,将她轻巧制住,点到为止。
顾见春松手,点上烛台,无奈道:
“是我。你又胡闹什么?”
赵青木撤回玉掌,自知理亏,嘴上却不饶人:“我才没有胡闹!是方才有刺客,我才在这里守着的,谁晓得你走路像做贼似的……”
“好吧。对不住,我在想事,这才没留意。”顾见春对着强词夺理亦是无奈,只得点头道,“怎么样?那孩子可还好?”
“我倒要问你呢,你追刺客追到哪里去了?怎么大半夜都不回来?害我一个人在这里担惊受怕……”
“刺客…是我一时大意,让她逃走了。”顾见春思绪飘飞,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更未曾留意赵青木神色有异。
“喔。那好吧。那孩子已经歇下,我也有些乏累,先去歇息了。”赵青木说罢,便快步回屋。
“……”顾见春只觉她似乎有些恼怒,却不知为何发怒,只得作罢回屋。他心绪飘摇,还在想着那西街之事。
到头来,原来“景明”是一位古道侠肠的大哥哥,时常来看那些孩子,给他们带些礼物。可谁也说不清他样貌如何,又是何许人也。只晓得他是个十分厉害的剑客,平素神出鬼没,行不留踪。
景明……
这种奇异感再一次跃上顾见春的心头。这分明是他自幼惯用的名字,下山后,他未曾以此名示人,却在又一次在江湖上听闻“此人”的事迹。
难道当真是与他同名同姓之人么?世间竟会有如此巧合?
又或者说,难道是谁在借着他的名字,在江湖上行事?
倘若是,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据赵前辈的描述,那假借他的身份去天雪山采药的人分明就是小湄。可是再见面时,她却与生人自称“夜来”。
夜来鲜有人知,而在这帝都之中,似乎景明这个人,却总是在细微角落被人提起。那么倘若一开始他们在帝都找的不是夜来,而是景明,会不会能循着痕迹找到那个想见的人?
顾见春忽然觉得自己与答案只差一步之遥。
现在只差最关键的一环。
景明,景明…
这个只有三人知晓的名字。
小湄……
为什么?
她知晓自己在寻她么?
这么多年,她还记得自己么?
若是知道他在黛州没能坦诚相认,会不会令她恼怒?
顾见春只觉胸中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即便是阖上双眼,眼前依旧是那双如画如媚的柳叶眸。
——“若是你输了...唔,我想想,就让我玩一整天的骑大马!”
“那怎么行?!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人当作马匹?”
“我不管我不管,你要不答应,就是认输了喔!”
“好吧好吧...那要是你输了呢?”
“要是我输了...那就罚我和你玩一整天的骑大马!”
“...这两者有何区别?”
“嘻嘻,看招!”
......
黑暗之中,他辗转难寐,却并未察觉自己唇边正挂着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