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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晃晃,梦雨在前驾车缓行,车中气氛沉寂。她不时回头张望,眉间隐忧。

夜来与那名为钱友杰的中年男人相对无言,只有车轮在地上滚动时发出的声响。

入夜后,西市足够死寂,也足够安全。此时的对话,不会被第四个人听到——这也是他们选择如此路线的原因其一。

终于,夜来再度率先开口。

“还是什么都不说么?待到出城,你就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这个中年男子虽受制于人,却镇定如初。似乎对自己如何下场毫无意外和惊惶。

“小姑娘,你相信报应么?”钱友杰问道。

“我在等你的答案。”夜来回以不善。

谁知那钱友杰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兀自说道:

“我二十五岁入朝为官,那时候蒙祖父荫,混得个七品的知县。收的第一笔钱,便是一位老农的一吊铜板。他请我开恩,要我替他犯了事的独子脱罪。倘若我不答应,他便随这儿子一道去了。我收下这钱,以为救了人命,沾沾自喜。没想到,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每收一笔钱,我都会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能做更多的好事。当然,我也这么去做了。佛家有云,行善积德,天必佑之。作恶损德,福必惩之。我不求福报,那么换而言之,只要功过相抵,是不是就能相安无事了?”

“你也不必这么看着我。小姑娘,等你坐上这样的位置,你就会明白,若想明正守身,该有多难。倘若我只为做个好官,那么我注定不能成为一个好官。很多事情,并非凭我一人之力就能决定。”

“白沧两州的赈灾粮饷,如若我不截流,也会令那些地方官员逐一瓜分。留在我手中,我同样能救济百姓。我凭着善念做了恶人,可我同样也凭着恶事做了善行。这世间的正恶,就是这样复杂难辨。”

夜来冷声说道:“狡辩。你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致银库有亏。口口声声救人,做的却都是害人的事。就凭这个,你已经不配为官了。”

“你说得没错。或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钱友杰笑叹一声,缄口不言。

车厢再度归于寂静。

夜来微微蹙眉。即便是她,也多少有些焦躁。

“——不说也无妨,我们已经得到那些罪证了,就藏在你的车里,对么?你费尽心机将那些东西带出来,甚至带上你最为信任的养子暗中保护它们,不就是要与你背后的人谈条件?可惜从一开始,妙音阁里没有人在等你。待到明日一早,便会有人拿着这些罪证,当朝弹劾。你钱府的人,还有你背后的人,都会因此获罪。你如此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早就将你当作一枚弃子了。”

那钱友杰抖了抖胡子,终于缓缓开口道:

“如此说来,作为一枚弃子,应是也有选择自己怎么死的权利吧?”

夜来目光一顿,随即捉向他的颈侧。那脉搏竟躁动如兔,几欲爆裂。

果然...

“——你早就知道十恶司今夜会对你下手?那封信...你是故意来赴约的?”夜来头一回流露出计划之外的讶然,“为什么?是谁告诉你的?”

钱友杰只是微笑道:“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小姑娘,入朝为官,坐到我这个位置上,多少也会对自己的死期有所预感了。”

夜来眯了眯眼,显然不信。十恶司的动向向来隐秘,定然是有人将这次行动提前泄密。

“实则也根本没有什么罪证,你们的计划,不过是竹篮打水...”随着他开口,一道黑色的血迹顺着那钱友杰的嘴边缓缓滑落。方才探脉之时,夜来就已分明——这个人服毒过久,早已回天乏术。

夜来盯着他问道:“断尾求生?让钱家作这条尾巴,你就没有不甘心么?你让钱老将军颜面何存?”

钱友杰咳嗽道:“咳咳...我踏上这辆车,就已经做出选择,又何必问甘心于否?我坐在这里,只是为了与你做一笔买卖。你是他们之中的主事之人,对么?”

夜来不语。

“...你一定带了那封罪状书,我可以在上面画押认罪。我知晓这些已经足够抄家灭口...前提是,你们要放过我的义子如鸿。那孩子...是我自白州收养的孤儿,与这些事无关。倘若你们做不到,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们如愿。”

“你死了,我照样可以让你画押。”夜来冷冷说道。

钱友杰只是笑了笑,却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是谁与我泄密的么?”

夜来咬了咬牙,心中如惊涛不定。

十恶司之中混入了细作——这是上次南下之时,她便与景之商定过的问题。如今还未等细作除尽,那暗中之人又出来兴风作浪,险些坏了大事。她怎能不恼?只是斩草不除根,绝非明智的决断,更不可能是十恶司之人会做出的选择。

车马未歇,她该如何是好?

钱友杰倒是并不慌张,只低声说道:

“咳咳......时间也差不多了。如何?小姑娘,可能决断?”

“姑娘...”在外驾车的梦雨也禁不住出声提醒道,“前面便是西城门了。”

“......”

“......”

“好。”夜来沉默再三,蓦然点头道,“我答应你。倘若他经历这场截杀,还有命活。我以嗔刃之名向你保证,有生之年,十恶司必不会主动找他的麻烦!”

但倘若对方不知死活,要来寻仇...

那便怪不得她了。

“聪明的小姑娘。”钱友杰哈哈一笑,倒也不在意这誓言的弦外之意,只示意夜来凑近,随即以几乎微不可察的声音,缓缓说出了一个名字。

夜来目光一动。

似是了然,似是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

“——咳咳咳...这辈子我做尽了善事,也做尽了恶事。若是黄泉有路,应该会让我下那阿鼻地狱吧?”

“会的。”夜来淡淡看着这个气喘若牛的中年人,看着他在按下手印后,终于倒在地上,如同一只伏地待宰的老牛。

黑色的血自他的口中流出,在生命的最后,这衰弱的男人不忘念念有词,细听之下,竟像是在念什么佛经。

永昭人多信佛,这位半生都在宦海沉浮的钱右侍郎也不能免俗。

“咳咳......我相信世间诸事,皆有报应。那我便在...阿鼻地狱等着你们......”

夜来忽然笑了。

男人终于阖眼断气。

同一时刻,马车停驻。

“梦雨,传信吧。”

“不必等他们夺取罪证了么?”梦雨不解道。那边还没有传信,应是还未得手。

夜来摇头道:

“不必了。让他们都回小筑吧,我另有安排。”

“是。”梦雨依言点头,向着夜空发出一道带着火光的鸣镝——那是十恶司特有的撤退信号。

夜来看着那宛如烟花一般骤明而逝的火光,思绪遥遥。

曾几何时,那位稳坐东宫的太子殿下问她,她的归宿应在何处。

——景之,你忘了。我们的归宿,都应是地狱啊。

......

天边倏然亮起一簇明光,转瞬消逝。

雕花栏杆旁闲坐的美人以扇掩面,轻轻打了个呵欠。一只艳如红霞的小狐狸轻盈跃入美人膝头,分外亲昵地蹭了蹭美人的胳膊,以示讨好。

可惜那扁毛畜生的四蹄之上皆沾着零星血污,倒是无端令这水色长裙染上斑驳赤红。

美人毫不在意,抚了抚狐狸的皮毛。

“红儿,下回再贪玩,可要仔细你的皮!”

那狐狸可不通人语,更不计较这美人微嗔,只是换了个姿势,安然酣眠。

“翩翩姑娘,有贵客求见。”阁间婢子小心翼翼地唤道。

美人明眸微睐,应道:“让他等着。我换件衣裳便来。”

“是。”婢子应下,随后告退。

美人闭户宽衣。

狐狸“咚”地一声,猝不及防被摔落地,似是有些不满,“吱吱吱”叫了几声。

“热闹瞧够了,走吧。”

美人施施然一展宽袖,那狐狸蹿进美人袖间,“叮铃铃——”美人抬步,细腻的足腕上金器叮当,别有一番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