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坐在茅屋檐上,檐下寒风不绝,她那衣摆便随风飘散,遮住了三分夜色。
——今夜阴翳,四下隐有层云拢起。怕是没几日,帝都就要落雪了吧?
“——帝都初雪之时,静待佳音。”
叶染衣的声音言犹在耳,可惜她如今却身不由己。
夜来感到了一丝不畅快,因为这突然被扼制的自由。虽然在她那不甚平静的前半生中,这样的不自由已成习惯。可至少在谢景之身边,在这个小筑,她未曾再感到任何桎梏。
虽说同为利刃,她这把剑,的确随心所欲了些。
此处落于帝都西郊,不同于十恶司,不同于江家,也不同于听风小筑,乃是独属于她的住处。树林清幽,只余几声零星的鸟兽呜鸣。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常有生老病死忧患,
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依稀之中,却仍有梵音入耳。
——是幻觉么?夜来如是想道。
保不齐是自己每日坐在那佛塔之上,听慧海带着那一众和尚从天明诵到深夜,这才让她独坐之时亦有了妄想。
......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第一次与谢景之相遇,也是在这妙法寺,那时她为了习得江家传承,害师父惨死,又败于问剑,心死如寂,只求佛祖度化,得以解脱。
她白衣缟素,跪于佛塔之顶,青灯之下。本该万籁俱寂,无人侵扰。不想却有人趁夜叩门,手持一卷佛经问道:
“——姑娘,可否讨杯水?”
夜来蹙眉,却道公子是找错了地方。
那人却笑道:
“未曾找错,他们说此处有一女施主,名为江湄。既江又湄,可非是水?”
夜来只道这人是个登徒浪子,口出狂言——若是以往,她定然拔剑而起,就要料理了这人。然而此等佛门之地,她当恪守清规。
于是夜来按下怒意,不再理他,只闭目诵经。有松香长烛作伴,她自不会感到长夜寂寥。
那人却走近,于她身侧立足良久。
面前分明是妙法金佛,这人竟也不拜。
夜来打定主意,若是对方妄动,就将他丢出去,莫要他扰了一方净土。
可那人却说:
“妙哉妙哉,今日可算见到了什么叫‘佛口蛇心’。”
夜来自然不解。
那人解释道:“有人每日在妙法寺听禅,实则却还放不下因缘业果,岂非空有佛性,却无禅心?有人每日于此烧香诵经,心中却想着如何对人施以暴行,岂非空有佛口,却是蛇心?”
夜来笑了。如他所说,倒是自己心意有违,玷污佛堂。
“——公子此言差矣,小女子可从未说过自己有佛心。若是歹人来袭,小女子在这儿一动不动,才真是效仿佛祖割肉喂鹰,入了大境界。却不知公子前来,究竟有何事?”
对方也笑了。
“无甚么事。适才方丈与我说起塔顶,说此处有一女子,叫我切记避嫌。可我却心中好奇,想着一个姑娘家,却来这佛门重地清修,于僧人总归有扰,这才趁夜前来,一探究竟。”
夜来莞然,心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一男子,深夜造访,不亦是有辱斯文。
她应道:“女子又如何?佛门之下,众生平等,何来尊卑贵贱之分?就算是当今天子,在佛堂中,也应恪守礼法,心怀慈悲。”
实则夜来看他所着衣袍,非富即贵,自知冲撞贵人,却不愿徒生麻烦,于是只得引喻迫对方清净自持。
谁知这人竟笑了笑,说道:“姑娘伶牙俐齿,在这莲华塔上,确是众生平等——”
“可是外面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却不曾见到我佛度化。且问姑娘,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自然是他们未曾皈依我佛,故不得解脱。”
“呵,好一个皈依我佛。那姑娘你如今青灯作伴,是解脱了么?”
“你!”夜来不禁有些恼怒。此人好生无礼,当着佛祖的面说这等妄语。
对方侃侃谈道:“九州大小佛寺三百座,塔窟百余,僧人不计其数,高僧法师硕望宿德,试问,九州可曾止战?百姓可曾安宁?佛众又种下了什么善果?”
夜来当即拍案站起:
“你再说,休怪我无礼!”
......
想到这儿,夜来兀自笑了笑,有些怀念。倒是自己年少轻狂,且不说不知对方贵为皇子,就算已经看出其身份的不简单,若非身边没什么趁手的东西,又顾忌佛门重地,她保不齐真会教训对方一顿。
后来夜来才知道,与她相谈的,乃是能与妙法寺慧真高僧论禅的永昭三殿下,亦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彼时谢景之摇头叹息道:
“...若是杀我一人,就能改了这苍生命途,倒也无不可。”
但他二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谢景之伸手相邀。
“姑娘杀心未泯,总也扰了佛祖金身,不如跟我走吧。”
“走?”
——这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邀约。然而夜来却没想过,自己如今这般,还能去哪里,做什么?
谢景之点头道:“我听说过姑娘的过往,也知晓姑娘曾经历了什么。倘若...”
夜来冷笑道:“我的过往?你以为你是谁?就算你是当今天子,我是谁,做了什么,又与你何干?!”
谢景之却并未恼,接着说道:
“——倘若他们容不下你,我却可以给你一个容身之处。三界无安,犹如火宅。罪业既成,何必拘于过往?你我皆是戴罪之身,不妨就做这以身饲鹰之人,了结世间苦难,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他说得十分平静,却也十分自信。是了,他是无所不能的三殿下,自然有这样足以睥睨天下的信心与令人信服的才能。
河清海晏,天下皆白。
——那是谢景之对自己的承诺,也是对天下的承诺。
她是如此信任这个人,后来承君一诺,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她又造无数杀孽,却也遇佛拜佛,清心虔诚。若是真有神明,那便叫她堕入无间地狱,受业火焚身,偿还这一世的诸般罪孽。用谢景之的话来说,就是杀人念佛,两不耽误。
谢景之之于她,恩同再造。亦师亦友,更是最好的领袖。
六载匆匆,夜来几乎以为,自己的余生会就此度过。
可是如今......
他二人却宛如行在歧路,愈行愈远。
自上次从西州回来,他二人起了争执,如今却再无前话可言。每每交谈,却总是不欢而散。
起因是寒毒的失控。自西州归来,夜来便觉体内寒毒隐有侵蚀心智之象。而十恶司本不需要一把失控的剑。
夜来本想借机请辞,可谢景之却不以为意,甚至寻来江家的药师,欲以禁忌秘法替她抑制寒毒之力。
所谓禁忌秘法,不过是又一次以命换命。即便对江家人血脉里流淌的罪恶深恶痛绝,夜来也终究难逃这传承的桎梏。可她宁愿一死,也不想再背负这等血债。
谢景之却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所谓值得,是以价值来衡量人命的轻重。十恶司从来都是一个以恶治恶的地方,在一些人眼中,更是一个以小博大的赌坊。牺牲必要的代价,换取更大的安乐,这就是十恶刃的行事准则。而那素未谋面却乐意献身的药师,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筹码罢了。
换言之,倘若有一日身为嗔刃的她失去价值,一定更会被毫不留情地舍弃。十恶司的每一个人,都报以如此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