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因为可怜那位药师,可怜她的命运么?嗔刃,你未免太过傲慢了。”
彼时满地寒霜,她于静室中盘膝而坐,苦苦支撑。那望而生畏的贵人就这样俯瞰着她,犹如在注视一把将断未断的残剑。
“傲慢?”夜来问道。
谢景之俯身看着她,她知晓自己有多狼狈。而这样的狼狈,将会在今后屡屡频现。
“拥有以剑济世的愿望,报以为之献身的决心,却不能容忍旁人做出同样的选择。嗔刃,你的自傲,是源自那高高在上的问剑之主,还是苍山上永不瞑目的亡魂?”
“我没有...那么想。这与任何人都无关...”寒毒如蛆附骨,一寸寸侵蚀着夜来的经脉与脏腑。她应该不会是第一个因寒毒失控而死的江家人,但无异会是最狼狈的那个。
“...我只是不愿再看到不相干的人因我而死。”
夜来清楚地看见那白色的霜毒宛如一条条枝杈,蔓延着席卷整个地板。她倾力克制着那失控的力量,不欲它们伤害到眼前之人。
“也许本宫应当命人将这一幕画下来,给你看看。”即便如此,那位太子殿下依旧是语气淡淡,毫不掩饰打趣之意,“现在你就像一只被钉在蛛网上的蝴蝶,没准轻轻一碰,就碎了。”
夜来闭了闭眼:“...这种时候就莫要说什么玩笑话了。殿下若想长命百岁,还是离远些比较好。”
“本宫会救你,嗔刃。”对方在毫无怜悯地宣判这场“探望”的结束后,就此离去。
而后便是那黏腻而腥甜的汤药与不分昼夜的洗濯。虽说只过了一月,她却以为又过了一生。
当夜来终于有力气向那位太子殿下“讨说法”之时,对方却淡然回道:
“应你的恳求,本宫并未为难那位药师。只不过作为药引,还是需要一些微小的牺牲。譬如...血。”
——从那之后,夜来患上了一种看见热腾腾的暗色羹汤,就会几欲作呕的病症。
食寒终日,饮冰而居。这就是以身饲毒的下场。
他又说道:“你的寒毒并未能根治,若想活着,又不愿倚仗江家,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找到余下的半部霜华。
“或者...将这一身的功夫都废了,或许本宫会因着姿色尚可,考虑将你接进东宫?”饶是此刻,这位贵人却还不忘揶揄片刻。
“别说笑了。”夜来皱了皱眉,顷刻将这段话抛之脑后,“你知道的,我还要寻我娘,小妹还不晓事...我不可能放弃这身毒功。再者而言...”
夜来望向远处的重重宫殿,夜深人寂,分明应是休憩之时,可那些地方却依旧灯火长明。
是在等谁?自不必说。
“那里不会是我的归宿。景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谢景之并未恼怒,只是平静问道:
“那你以为,何处才是你的归宿?”
......
思绪忽断。
天色渐明,一如伊人心境。
夜来缓缓呼了一口气,似是要将这些不豫的心绪摒除。
想她当初执玉简而南下,说是为皇陵之秘,却也是为逃避这一诘问。只是如今看来,非但没能逃避,反倒致使他们之间的分歧加剧。
思索须臾,夜来起身。
不论如何,既然是太子殿下的决定,那她作为下属,遵从便是。
“姑娘,我一猜就知道您在这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远处白色身影迎上,夜来定睛一看,来者正是一直未曾露面的手下其一,名曰灵风。
“灵风,好久不见。”夜来见对方远远掠来,淡然招呼道。
“姑娘。城里找您不见,我便只能来此寻您了。事出有因,还望姑娘恕罪。”灵风略微气喘,却勉力镇定。
“何事?”夜来见势不对,当即询问道。
“姑娘请看,这是昨夜送来的玉简——”
灵风掷来一块玉简,正是十恶司一贯的密令。
夜来微微颔首,自屋顶轻轻跃下。
“咚——”
正当此时,远处山寺传来一道钟声。随即万籁俱鸣,天光破云。
“姑娘,如何?”灵风谨慎地问道。他不知玉简内容,也并未唐突行事。作为姑娘最为信任的手下,他只要遵从命令便是。
夜来将玉简收好,淡然道:“走吧。把梦雨也叫上。先去准备一番。”
“是。”
只是灵风却显然有些愁闷,一路上欲言又止。
夜来虽看出他有心事,却并未点破。
——灵风,梦雨,绿酎,拂砚......这些孩子,皆是夜来于江家寻来,曾被江家人放弃的孩子。几年教养,足以让他们明白返哺之恩。倘若对这些孩子来说,夜来姑娘与听风小筑便是一方天地。那么对于总有一天将会消匿的自己而言,还是不要左右他们的选择为妙。
就像...嗔刃之于十恶司一样。
......
小筑外,凌霄已然拢袖待命。
“姑娘,您回来了。”
“嗯。”夜来点了点头,随后道,“都准备妥当了么?梦雨呢?还有他们几个去哪了?”
“呃...这个嘛...”这年轻的管家少有地含糊了片刻答道,“姑娘,梦雨有些事,稍后便到。”
夜来挑帘入内的脚步一顿,转头问道:“说起来,我回来之后,就没看见过...”
“对了姑娘!”凌霄猛地将她话音打断,“这两天,似乎有不少人都在京中明着暗着打探您的消息,是以“江夜来”的名号。恐怕那传闻...”
夜来怔了怔,遂点头道:“嗯。不必理会。”
十恶司会将这些处理妥当,即便还有好事之人,等宝珠之事水落石出,应该也自会散去。
凌霄讪讪道:“是。还有...关于您昨日让我查的物事,我查到——”
“这个不急,待任务结束之后,你再向我禀报。”
夜来丢下一句话,随即进屋更衣准备。
不知为何,她总有些心神不宁。夜来将其归咎于这枚突如其来的玉简。
玉简来到,意味着...
——今日又要杀人。
凌霄站在院中,与灵风面面相觑。
“唉...”好容易再次蒙混过关,凌霄总算松了一口气,却也不免叹息。
灵风动了动嘴唇,却也并未多言。
今晨那绿酎吵着嚷着要见姑娘一面,好在姑娘并不在小筑。梦雨及时将她拦下,这会儿正与之讲道理。
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总之,先将这玉简上的差事妥当做完再说吧!
凌霄背着手,分明是天生笑脸,却也不由蒙上一层愁云。
......
即便远在青宫,那南音山上的晨钟声都能听个分明。
正是天蒙蒙亮之时。
小憩的玉人怔忪片刻,随后双目逐渐清明。
谢景之活动了一番因着彻夜未眠而僵硬的筋骨,随后起身。
“啪嗒——”
那雕花手炉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谢景之弯腰欲够,只是一伸手,却看见掌心正握着一枚精致的玉佩。没留神一松手,那玉坠落在了地毯之间,轻盈无声。
若说是腰坠,却有些过于小巧了,实则这原本是用来文以剑饰的玉器,不过如今却被它的主人当作玉佩佩戴。
那玉佩质地温润,洁若琼脂,其上正以小篆刻着“景”字——据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试剑大会所设的三甲之礼,凭试剑夺得三甲者的喜好,由问剑之主亲自雕篆落成。某年作为太子殿下的生辰礼,由那紫衣少女交至自己手中。
——即便对那名为“老匹夫”的问剑之主如何痛恨不屑,她却还是将那带有墨宝的玉器奉为奇珍,随后又将这珍宝赠予自己......
门“吱呀”一声响动,谢景之思绪一断,若无其事地捡起手炉,拥回袖中。
“殿下。时辰到了,老奴为殿下更衣。今儿又冷了些,殿下上朝,还是要多穿点。”
昨夜的谈话仿佛未曾发生,那白发苍苍的老仆抱着繁重的朝服,缓步上前。
“等等——”谢景之忽然喝道。
金嬷嬷不禁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方才似乎在这位平素稳如泰山的贵人面上看见了一丝惊惶。她依言驻足,方欲细细打量对方神情。却只见对方自她足前约莫一步的地毯上拾起什么物事,随后不动声色地拢进袖中。
——原来真是自己老花眼了,殿下怎么会露出那样一副神情呢?
看着这位从小带大的殿下慢悠悠伸出手,一如既往地于晨起宽衣之时敛目沉思,金嬷嬷倏然暗笑自己多心。
“铛铛——”
那丝绸绲边的华美蟒袍之中,金与石相撞之声微不可察,却分外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