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是夜。
青宫之中,万籁俱寂。
榻前玉人落下一子,蓦然搅乱一盘局势。
“呲啦”一声,一旁的烛台将要烧尽灯芯,烛火摇曳片刻,更暗了些。
玉人似是若有所觉,抬头看了看殿门,却如往常一般,并未见到什么人,于是他拥着暖炉,费力坐正身子,似要细看那棋局。
只是待他再抬眸时,面前多了一道紫色倩影。
“若是有事,不必这么麻烦。差人说一声,我便来了。”
那紫衣女子声音入耳,清冷澄澈。
“白日里金嬷嬷将我拦着,倒教我好生奇怪。若不是多想一遭,恐怕还真成了误会。”
夜来此言也并非责难,只是觉得好笑。自白日里金嬷嬷与她提及佛理,她才恍然了悟。什么经书,什么敲桌三次,什么未时申时,不过是这位殿下布下的谜题罢了。如此大费周章,示意她趁夜独自前来,倒有些冗慢之嫌。
“误会什么?”谢景之闻言,唇边一弯,却是连自己都没察觉。
“误会太子殿下恼怒嗔刃办事不力,不肯见她。”夜来抱着肩,无奈道,“他们都这么说。”
“无知之言,不足为据。今时不同往日,宫里眼线众多。有些风险,不必要冒。”谢景之摇了摇头,他倒是十分无辜,活像个被抓到现行的顽童,只笑道,“再者而言,我想你应会明白,就这么做了。”
夜来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咳咳...”一阵风自窗外掠来,谢景之以袖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入冬了,也不见你多穿些。”夜来自他身边扫了一眼,遂顺手将窗掩上,又寻了个狐裘,挂在他身上。“本就体弱,若再病上一遭,我可真是有口难辩了。”
“不妨事。”谢景之笑意更甚,却不多言语,只是垂下长睫,看着面前的一盘棋。
夜来遂顺着他的目光,将视线落到了这盘棋局之上。白子与黑子在一角厮杀,倒显得棋盘十分空旷,又是一盘不按常理出招的棋局。
夜来颇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倒是许久没有碰棋,不免技痒,于是她信手执起一白子落下。白子一挺,顿时破了这两相平衡的局势,硬要逼着对方出手。对于眼前之人,她向来不必拘束,更不必客气。
“呵。”谢景之笑了笑,“自你回京,也有些时日了吧?怎的还是满身杀气...”他摩挲着一粒黑子,不假思索地跟着白子落在近旁,对方主动出招,他焉有不奉陪的道理?
这方棋盘,太久没有旁人来落子了。
相较同自己下棋,他还是更喜欢有个对手。
“你将我的经书拿走,我如何能消磨这江湖气?”夜来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将责任都推了个干净。
——接得好。
夜来略一思量,再落下一子,继续挺进,如同她的剑锋一般,盛气凌人。
不过须臾,倒是谢景之被逼的落无可落。
“倒是我的不是。”
谢景之斟酌一番,执棋在手,暂且按下不发。
“——若不是我差金嬷嬷提醒,你怕是忘了还有这本经书。如何,日日去那寺里听学,可有什么心得?”
“自然是比不上太子殿下。”
谢景之故意叹道:“唉,看来慧海师父又要伤心了...”
夜来笑了笑——这是变着法在说她有佛口而无佛根,去那妙法寺“熏陶”几日,却也没能讨回什么佛理来。
“该你了。”夜来也不回答,只提醒他落子。
“好。”捏了片刻,那玉石棋子都带着些温热,于是谢景之伸手,落定。
夜来扬眉,一双柳目中似有疑云闪过。
她“啪”地一声落子,将攻势稳住。
她向来喜欢走快棋,也喜欢用快剑。
此时谢景之也来了兴致,凝神算目。
夜来淡淡地说:“白子开目,黑子阴翳,你若是不扑,我可就成了。”
谢景之点了点头,温声说道:“好,那就全听你的。”
他遂将半圈白子中落下一颗子——
当真是听了她的话。
夜来愣了愣,这位殿下,有这么乖觉?
她伸手方要落子,疑心顿起,又定睛看了看棋局,却蓦然收手。
夜来一抬头,果然瞧见谢景之眼中的笑意。
“怎么?剑客出剑之时也要犹豫么?”谢景之遂笑道。
“哼。”夜来轻哼一声,却将棋子落于别处。对方自让一子,她本欲乘胜追击,一看不好,差点让黑子溜走。遂她只得像他一样,将那作势的假眼封住。
“好棋。不至于落人圈套。”谢景之见状,遂赞道,“不过迟钝了些。”
他话音方罢,便又落下一子。只是这一子着实让夜来难以预料。
“你!”夜来眸中一暗,蓦然盯着对方。
这一子竟落到了那毫不起眼的角落,与方才棋路首尾相衔,须知这一处子落定,这黑白二子便是只余厮杀,纠缠无休。这不按常理而行的棋局,最后竟也落得这荒诞无理的终局。
不,或者说,这盘棋根本没有终局!
“这局棋,叫作长生图。是我近日新得的棋谱。”谢景之低笑道,“如何?是不是很有意思?”
“长生图?”夜来细细斟酌着这三个字。
的确,倘若这样让他二人下下去,恐怕即便下到头发花白,也不会有结果。这分明就是一盘无解的残局。
“呵呵...”谢景之笑笑,似是心情甚好,“倘若棋者有半分退让之意,这局便不成了。我知晓,只有你才能下出这方残局。”
夜来蹙眉,倒也不知是褒是贬。
“长生图,长生劫。试问海隅苍生,谁不想长生不老呢?”谢景之浅叹一声,缓缓起身,看向窗外。
冬日将至,百草凋零。
夜来只是看着他,却不出声。
“哦,是我忘了,或许你不想。”谢景之笑了笑,将身上的裘衣紧了紧,走到案前道,“你向来不惜命。这次,他们都在打赌,赌你会不会死在南边。”
案前还堆着厚厚一叠公文。谢景之不免笑笑,他这父皇,真是物尽其用。除了大权,什么繁杂事务都交给他来处理。
“......”夜来沉默,却也不置可否。她不惧死,亦或是说,她所畏惧的,乃是比死还可怖的东西。
“这长生之谈,不过是个笑话。你看这局棋,说是长生,也不过是永劫而已。一局没有结果的棋,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没有哪个弈者不是为了胜败而执棋,也没有哪个剑客不是为了生死而执剑。嗔刃,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
夜来坦然摇头。比起争论剑客为何而执剑,她更在意自己这把剑还能做多少事。
谢景之笑叹道:“唉...有时我还真羡慕你们。倘若我也只是一把剑,而不是执剑之人,便什么都不必考虑,只考虑如何能更快地杀人便可。”
夜来怔了怔,却说道:“景之。你觉得,杀人是值得羡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