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冷风瑟瑟,只余几棵老松还苍翠。
“殿下他...还不肯见我?”夜来裹了裹身上大氅,抬首问道。
“殿下近日繁忙,正逢外邦使节来朝,先后忌辰将至,君上将这些都交给殿下来打点,自然是要忙些。”老仆弓着身子,不卑不亢地说道,“姑娘多担待些,难得回来,就好生休息一番。”
“知晓了。多谢嬷嬷。”夜来点了点头。面前这位在东宫内廷主事的老仆,是当年随柔贵妃一并入宫的婢子。如今能被柔妃差来照看太子殿下,她的话,分量自不必说。说来这金嬷嬷也是出自江家,与自己算是有些渊源,故而一向和气。
金嬷嬷未将话说透,却也知道好言宽慰她一番——不像里面那个,摆明了就是要晾着她。
夜来遂果断转身,正准备抬脚离去。
“对了,姑娘。先前殿下吩咐过,姑娘若无事,就不要总往寺里去了。”金嬷嬷突然开口。
夜来脚步一顿,又回过身来:“他怎知我总去...?”
自回到小筑,夜来便每日都去那妙法寺探看一番。虽说没有发觉不对,只是这位太子殿下果真是手眼通天,即便罢了她的职,还要时时盯着她。
金嬷嬷笑了笑,也没回答,只说道:“殿下说,若想钻研佛法,来问殿下便可。姑娘日日都去,不知道的,真当姑娘在......”她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夜来追问道:“在什么?”
金嬷嬷看夜来面上并无愠色,遂说道:“在...做贼心虚...”
“呵...”夜来面上终于浮现一抹笑意。
金嬷嬷愣了愣,遂感叹道:“许久不见姑娘一笑了,看来此番南下,诸事皆算顺遂了...”
夜来一怔,那笑意转瞬即逝。她垂眸道:“承蒙嬷嬷挂念。”
话不多言,夜来冲金嬷嬷行过一礼,随即离去。
“姑娘慢走...”
金嬷嬷在原地目送夜来离去,眸光深深。
......
檐上风铃摇摆,却未发出声响,紫衣女子随着一阵风闯入门扉。
几月未归,小筑一切如旧。看得出来,自己不在时,仍有人日日洒扫。如今入秋,院内盆景皆换上松柏忍冬,倒是有心了。
夜来挑帘入屋,案前一尘不染,却并未堆积玉简——这是暂时免了她的权,让她在此赋闲。
“凌霄。”
夜来轻唤一声,来人已自书架后探出身来。这人一袭蓝布衫,此时正握着鸡毛掸子,似是在拂拭落灰。
夜来不由怔了怔,倒不是因着这蓝衫青年讨巧的笑容,而是她方才有一瞬的恍惚。
这恍惚令她将眼前的蓝衫少年错认成了另一人。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今日可是见着殿下了?”那被唤作凌霄的青年弯起一双笑眼,甚是讨喜。夜来睨去,这人似乎生来便将笑意印在脸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叫人看去,纵有天大的怒火,都要消减三分。
若说十恶刃乃是十恶司的手与眼,那么凌霄便是这听风小筑的手与眼,虽然他本人却一直以管家自居。
不过么,用“手与眼”恐怕是轻视了这位管家,因为夜来不意发现,她这位麾下大才,在她不在之时似乎多长了一张嘴。
“未曾。我正想问你,小筑其他人呢?”夜来蹙了蹙眉,总觉自己忽略了什么。这股异样感在她方才失神之时便初见端倪。
“啊,您是说那几个孩子啊...的确是好些日子没见了。”凌霄挠了挠头,打着哈哈,“恐怕又在哪里贪玩吧?姑娘要找他们的话,我便传信让他们过来见您?”
“...算了。”夜来回绝道。如今难得无事,便让他们几个再清闲一阵,“近日我不在,可发生了什么事?”
“那您可问对人了...”凌霄讪笑上前,登时滔滔不绝起来。
——大宛断贡,是因先前谢京华派去使者,却被当成杀害王储的真凶。这哑巴亏,大宛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便借故向永昭正式宣战。永昭素来重文轻武,满朝百官,竟无一武将可用。
于是帝君择太子麾下冯礼,拜大将军,派军增援远在越州的苍河关。
荣华公主也不甘示弱,奈何手下没有将帅之才,就举荐文臣白敏之为督军,荣华宫一众幕僚引经据典,为文官参军正名,帝君竟也应允。
夜来闻言只是摇头。帝君似乎将这小公主宠过了头。领兵打仗之事,竟也任由着她胡闹。只是不知景之作何打算,却也未加阻拦。
“——这还不算呢!前日里柔妃娘娘寿诞,听说荣华宫走水,帝君直接将柔妃娘娘与太子殿下抛下,去了荣华宫!”凌霄在一旁添油加醋道,“那日阔克苏王子也来祝寿,便是当着他的面,帝君也是半点面子也没给。”
“呵。”夜来在一旁信手翻着书卷,不冷不热道,“几月不见,你从哪儿学了这些乱嚼舌根的本事?”
“嘿嘿嘿......”凌霄在一旁挠了挠头。他素来知道姑娘话冷心热,定然不会怪他,于是便道,“这不是您要我事无巨细,我为了让您身临其境,便说得生动了些。”
“嗯...”夜来却并未让此话入耳,只应了一句,便转而问道,“对了,你可曾看见我那本经书?”
“什么经书...哦!是那部‘法华经’么?”凌霄一拍脑袋,顿时想了起来。
“殿下来过?”夜来了然,随即问道。凌霄向来不问这架上藏书,尤其是禅门经书,倘若有什么令他留下印象,那定然是近日有人特意问起。
“嘿!姑娘您真是神算。”凌霄乐呵一笑,“约莫是月前,殿下曾来过一次,吩咐我将院中盆景换了,还来了姑娘的屋子里。我不敢跟进去,只听见殿下敲了三下桌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问他是有什么吩咐?他说无甚,我便也没再多看了。”
夜来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姑娘,当是殿下将书取走了?”
“嗯。”夜来淡淡道。
“真是怪事,殿下做什么专程来取一本书?若是想看,差我给他送过去不就好了?如此天寒地冻的,倘若冻坏身子可怎么办?”凌霄喃喃自语道,“兴许是殿下许久不见姑娘,心里想得紧,却又不便明说,只能借凌霄之口说与姑娘知晓。唉...想来姑娘脾气那么好,一定会体谅殿下与凌霄的苦心吧?”
“......”
夜来只觉他有些聒噪,奈何此时没工夫理会他。她思忖片刻,转而问道:
“殿下几时来的,几时走的?还做了什么吗?”
凌霄一愣,努力回想了一番,遂道:
“殿下未时来,申时走的,当是未曾吩咐别的。”
“知道了。”夜来颔首。当即挑开帘幕,又回身说道:
“凌霄,有两桩事,你去替我查查。”夜来如此说着,便自腕边褪下一物事,向凌霄递去。
“呵,这玉成色不错!”凌霄接过,低头一看,竟是个碧玉手镯,登时两眼放光,“这镯子姑娘从哪家铺子寻到的?我也想...”
“第一桩事。”夜来不耐将其话音打断,“南海琼玉。你去查查这镯子与玉料的来历。”
“喔,好。”凌霄妥善收好,遂问道,“那第二桩事呢?”
“万寿宫。”夜来顿了顿,将象征十恶的令牌丢给了对方。凌霄慌忙接在手中,令牌通体玄青,只以朱砂刻着一个大字——嗔。
“须得你去趟十恶司,我要它们所有的情报。倘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殿下密令。”
“姑娘,这...”凌霄一愣,他自然不会以为这是殿下之令。
夜来睨了他一眼,冷冷道:
“凌霄,你今日尤其话多。”
“是。”凌霄连忙垂首,再一看去,那紫衣女子已然离去。
凌霄抹了抹额前虚汗,终于松了一口气。
数月不见,姑娘的功夫似乎又精进不少。此番来而复返,连檐下的风铃都未曾惊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