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叮铃——”
远处传来一阵铃声,清脆如泉。归客蓦然驻马回首,却发觉那只不过是茶肆店家在屋檐上挂起的小玩意发出的声响。原来是几个顽童欲拿竹竿够它,没成想惊动了店家。
在斥骂与嬉笑声中,铃声渐渐止息。
归客扯了扯帷帽,打马前行。
——曾几何时,她也曾听过这样的铃声。
——那是她初回江家的时候。
檐下风铃微微摆动,少女与满头华发的女人于寒窗前盘膝对坐。
两人一袭紫衣,一动不动,静如偶人。
女人发丝如雪如瀑,随意铺散在地。
女人说,这是因霜华寒毒所致。
据说数百年前,江家先祖天赋异禀,凭着霜华神功这一上乘心法独步天下。而后先祖又遍历江湖,合百家之长,将要诀尽数汇总,落成霜华诀一书,江家也凭此名噪一时,成了武林大家。可惜几经辗转,战乱不断,霜华诀只余下了半本,空有霜华七式,却无心法要诀。
霜华诀素来以至阴致寒着称,若是没有独门功法,单凭招式,也难以支撑。为了修习霜华七式,江家人终于寻得一种方法,那便是以毒功代神功,如此便可催动体内寒毒,再施展功法,以至克敌。
而如此的代价,便是以身饲毒,不得善终。
女人说,每一个身染寒毒的武者,倘若没有死在敌人的剑下,最后的命运,也只会是早衰而死。
“你就是江家新送来的孩子?”
还记得初次见面之时,女人挑开帘幕,似乎对于夜来的到访毫不意外,甚至带着些许漠然。她刻意加重了“新”这个字,好像在示警。
“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习武。”
他们都说,江家的宗祠里住着一个怪女人,一头白发,容貌却颇为俊美。那怪女人性格孤僻,常年独居,没有朋友,也鲜少与人往来。人们时常看见她用一把笛子,挑那檐下风铃。风铃叮咚,她便痴痴一笑,不像个武者,倒像个疯子。
“你不问我是谁,也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么?”彼时夜来冷冷问道。
那女人却说:“你没告诉我,我为何要问?”
夜来沉默。
女人又说道:“曾有许多人来此学艺,只是她们都死了,无一例外。久而久之,我也懒得问这些东西了。”这算是解释。
夜来答道:“那么我会是例外。”
女人不置可否。
后来夜来才知道,女人说着懒得问,却将每一个曾来学艺之人的名字都刻在石壁上,积年累月,竟刻了一整面墙。
“你喜欢用剑?好,那便教你学剑。”
女人这样与夜来说道。女人不在乎夜来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更不在乎夜来为何在这刀枪剑戟诸多兵器之中,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把剑。女人似乎精通诸多武艺,霜华毒功也臻于化境。可是这小小的宗祠,却将她困在此处。
彼时夜来答道:“我用剑,不是喜欢剑,是因为我只用过剑。三年,三年之后,我便要离开此地。”她说得无比笃定。
“欲速则不达。”女人摇头道,“江家后人,我不管你有什么夙愿,回去吧。”
“不。他们说,只有你可以教我。”
夜来便如此跪了三日。
三日后,女人终于松口:“起来。我这里只有因寒毒而死的,可没有冻死饿死的说法。”
彼时的夜来,已经倒在地上,神志不清。
女人的住处寒风肆虐,她却偏偏不生一座暖炉。如此捱上几日,便是常人也经受不住,何况一个十余岁的孩子。
“我...要找娘亲...要打败...问...剑...”
夜来牙齿颤颤,却犹然从地上撑起身子。
“我...一定要学剑...”
即便是这个时候,她也不曾松口恳求。兴许这怪女人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会点头应允。
在这个女人的生命中,只有索取与给予两种选择。
女人说,这是江家人的命运,也是江家的悲哀。
那时候,夜来还不知道何谓悲哀。她只知道,凡是挡在面前的,都必须打败他们。
“夜来,此掌分阴阳,阳为霜华毒掌,是杀招,阴为向死而生之掌,是救人之招。你可记住?”
“记住了,大师父。”夜来点头道。
“你可知,何谓向死而生?”
“夜来不知。”
“不知?不知你怎么记住?”
“大师父说什么,夜来便记什么。”
“你啊!哎...这向死而生,即是先死后生。此掌法须凝聚霜华寒毒于掌心,然后推出一掌,种下霜华寒毒,此掌为杀招。而后逆行倒施,将全身劲力散去,抽出对方体中寒毒,此为生招。”
“——这霜华寒毒虽是剧毒,却能洗髓煅骨,乃是武林中人人渴求的毒功。可你功力有限,若是人人皆给他一掌向死而生,那你便要心脉枯竭而亡了。用之慎之,切记切记。”
彼时夜来却摇头道:
“大师父,这阴掌我不学。夜来只学克敌之招,倘若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又何谈救人?”
“——大师父既然收夜来为徒,定已知晓夜来的过去。罪孽已铸,夜来只有赎罪而已。无能为力的感觉,夜来不愿再经受。”
“夜来,人究竟是为了罪孽选择了道路,还是为了道路选择了罪孽?”
女人的问题还依稀在耳边。
最后一次比试中,夜来打出霜华掌,女人却以霜华掌相对,夜来的掌法是杀招,可对方的掌法却是向死而生之招。女人硬吃了她一掌,又将全身的功力散了去,身体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女人身上凝结出霜花,浮着一层白霜,只有嘴唇在微微开阖。
“夜来,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望你夙愿以偿,善自珍重......”
女人竟将一身的毒功都传授给她,那是霜华掌的最后一招,向死而生。
他们说,这怪女人终于死了,意味着江家终于迎来了新的血脉——他们一直在等待的江家之主。原来江家就是凭着这一招向死而生,将历代武者的积蕴都系于一人之身。
难怪女人常说,倘若有剩下的半部霜华,区区问剑山庄又何足道哉?
这样残忍而强悍的传承之法,恐怕就只有江家人才能做得出来。
那些被称为叔伯娘舅的男人,如同打量一个崭新的货物一般盯着夜来看,即便她还死死抱着女人的身躯,不肯松手。
夜来不禁想起,女人总是摩挲的一管玉笛。明明女人不会吹笛,却总喜欢戴在身上。女人每每看着那玉笛,仿佛在看一位故人。
女人从不与夜来说自己的过往。她无亲无故,不知从何而来,所以夜来亦不知该把她送到何处。
最后,夜来将女人葬在了无回峰上。传闻玉龙山的寒冰纯洁无瑕,可保尸身不腐,她便不远万里运来,将她安放其中。
——这样的长眠之所,很适合这个怪女人。
夜来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女人。虽然女人脾气不好,时常打她骂她,可也是在江家唯一对她好的人。
——她好像总是失去一些对她好的人。
山上之雪终年难融,一如夜来心境。
没有人是生来就该为别人而活的,也没有人是生来就该为别人而死的。
所谓“向死而生”,不过是个笑话。
夜来曾发誓,此生都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用这向死而生之招。
今次夜来破戒,权当报那少年的医目之恩,以后不会再用。
唯独没有勘破的,只是女人曾经的诘问——
究竟是为了罪孽选择了道路,还是为了道路选择了罪孽?
——事到如今,又怎能分得清?
......
夕色中,快马在山野间飞奔。
“救命啊!”
远处隐隐有呼救声传来,夜来心下一动,如此荒郊野岭,怎会有人?她坐在马上置若罔闻,就要离开。
“救命啊!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滚开啊!”是一女子的声音,惊怒交加。
“小娘子,你那不顶用的男人已经死了,不如你就从了大爷吧!”几个男人淫笑的声音传来。
衣帛撕裂与女子尖叫声响起。
“吁——”她牵住缰绳,将马儿止住。
马蹄哒哒走近,循着声音,来到了一干人面前。
几人正欲办事,突然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骑在马上望着他们。正是这女扮男装的夜来。
一人啐了一口,说道:“看什么看!”
另一人直接提着刀走了过来,“去去去!上一边去!有什么好看的?”
夜来不答话,只送出几枚飞镖。
几人闷哼一声,登时倒下,一镖毙命。
女子见到一地的尸体,尖声叫了几下,颤抖不已。
夜来蹙了蹙眉,见她衣不遮体,浑身鲜血淋漓,于是脱下外袍丢了过去。也不欲多言,调离方向就要继续赶路。
“大侠!”女子披上了衣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急忙叫住她。
她没有停下,定了定嗓子,只说道:“不必谢了。快回家吧。”
“大侠且留步!”
女子急急追了上来,可她一弱女子,怎能追上马儿,于是有些踉跄。
“大侠等等!妾身有一事相求……”
那女子在后哀声切切,娇呼连连。
夜来只得转了过来,说道:“什么事?”
“多谢大侠相救!”那女子福了福身子,抹了一把脸,说道,“我与夫家是洛水镇人,此番本是回金盘村娘家探亲,不想竟被贼人捉了,我夫君拼了性命让我逃走,可我跑不动,又给他们追上。若不是遇上大侠出手相助,我真是愧对夫君……如今夫家......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说到这儿,又哽咽不已。
“既如此,你唤我,又是什么事?”夜来问道。
“妾身一介女子,在这荒山,恐怕又会遇上贼人。此处离娘家不过几十里,不知大侠可否帮帮忙,送妾身回去?”
夜来淡淡说道:“往东走半日,便可报官。不如我送你去官府,让他们救你夫君出来。”
“不能报官!不能报官!”女子急切地说道。
“这又是为何?”
“大侠不是本地生人,可能不知。这桃花寨已经和官兵勾结一气,若是报官,他们定要来拿我回去!妾身夫家已去,倒不如回了娘家,好歹有个安身的地方。”
女子说着,又是声泪俱下。
“这倒怪了。”夜来眯了眯眼睛,“你夫君尸骨无依,你倒是急着回娘家?”
“大侠明鉴,妾身与夫君恩爱,妾身怎敢弃他不顾。只是这桃花寨贼人凶恶无比,夫君以性命换妾身出来,妾身又怎能辜负了他的心愿,再去送死……”
夜来点了点头。这是个不会武功的,如此倒也是明智。只是……
“你方才说,桃花寨?是同桃花镇有什么关系吗?”
“永南向来偏僻,大侠想必未曾听过这桃花寨。桃花寨便是桃花镇的人占山为寨。镇上之人连年变少,不知何时开始就有了桃花寨一说。那寨子主人,听说是在暗中招兵买马,还买通了官府,本事可大着呢……”
桃花镇成了桃花寨?这倒是蹊跷。她皱了皱眉,问道:“你可曾去过桃花镇?”
女子摇了摇头,“未曾。夫家倒是去过,说镇子已经荒废,无人敢向那边去了。”
“原来是这样。”夜来轻轻一跃,下马。“会骑马么?”
女子又摇了摇头,“未曾骑过。”
“得罪了。”于是夜来将她一托,送到了马背上,“坐稳了。”
“多谢大侠。”女子盈盈道谢。
夜来一声断喝,两人向着西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