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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胖子的葬礼,吴偕那时已经白发苍苍,从来自诩年轻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连自来年轻的花儿爷脸上都是一条条的细纹。

大家都在,黎蔟,苏万和杨郝也不再年轻,真真实实迈入了中年行列,刘丧和汪灿两张同样的脸是同样的苍老,尖锐与冰冷一早烟消云散,大约是年龄带来的独特变化。

至于秀秀姐……

她当年为了更好的管理家族,重新捡起霍家独特的软骨功,步入中年之后被骨刺折磨到无法入睡,最终安排好一切,选择在老院子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那么年轻,却成了这些人中最早死的那一个。或许这就是九门人的无奈,谁都没办法真正得到一个善终。

葬礼其实并不热闹,吴偕赶走了那些慕名而来送行的后辈,安安静静操办了胖子的葬礼。

“大家伙儿都在就行了,活着时候热闹够了,这走时候得安静点儿,那叫什么,什么来着?”胖子虚虚喘了两声,最后笑说“哎,果然是老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嗐,你们这些人板着脸干什么?不就是死嘛,生老病死胖爷我早都看透了,能跟你们这些人闯过半生,早都满足了。

二叔跟三叔肯定在下面当官儿了,胖爷我啊,现在就去阴曹地府享福去了,遇着潘子和秀秀我们结伴儿玩儿去,那叫一个潇洒。

嘿,胖爷我在下面给你们把一切都置办齐了,再开他一个喜来眠,咱也做一回资本家,不能在下面也让花儿爷当冤大头是不?

哎呀,你们几个老东西差不多下来得了,别老让这几个小的操心。”

“胖妈,”

“得得得,不说了不说了。”胖子看着她,招了招手,等她过去就艰难抬起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笑说“丫头都多大了,还哭鼻子呢?

哎,现在你天真哥哥也老了,不用我操心了,就剩你和小哥两个不省心的,一个太冲动,一个老失忆,真是……

瞎子,瞎子!死瞎子,这俩宝贝就交给你照顾了啊,要有什么意外,胖子我,咳咳,胖子我做鬼也得上来把你皮扒了。”

“我长大了。”她伏在胖子胸口,听到他微弱且缓慢的心跳,“胖妈,我长大了,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大家。”

“哎,”胖子一下下摸她的发丝,动作越来越缓,最后听到他胸腔震动,喊了一句“哥儿几个!咱们下辈子再见!”

耳边一切声音消弭,她咬着唇,没让哭声溢出唇角。

接着一声声走好接连响起,瞎子笑说“都丧着脸做什么,胖爷下去打天下去了,咱们等着享福就行。”

想着想着,一滴泪摔进红油里,胖子那张脸在里面清晰又再次模糊,最后充满死气脸。每个人死时的脸都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巨大的痛苦以及窒息感扼住她的喉咙,那些之前被时间减弱的痛苦与悲伤反扑过来,痛到黯然销魂。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胸前的黑发迅速转白,皮肤也一同变得苍老,肩颈纹身滚烫,脊椎上的重量压得她完全无法喘息。

接着一股柔软的温和从她胸前红痣爬开,替她挡去了那一切痛苦,她的皮肤也一点点舒展,唯一苍老的,只有她的黑发。

“你还是那么犟,真是到死都不懂变通。”零的声音如初见那么冰冷,空洞,又带着一点悲伤“最后的日子里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若我们都有下一生,希望可以再次遇到彼此。”

她没接话,一口口吃掉盘子里的红烧狮子头,等泪停止流动时才抬起来,笑说“我这一生简直就是传奇嘛。”

瞎子也笑,探手过来擦掉她的泪痕,跟着说“是啊,一个漂亮的传奇。”

他绕到她身边,将红木盒子放到桌上,一件件帮她戴上去,接着又问“怎么样?有没有灵魂的重量?”

“你就没什么东西送我么?”她搓着腕上的珠子,轻轻笑“万一我回去从前那个世界,也能有个念想。”

“我啊。”瞎子揉揉汪小喵的发顶,被手下刺眼的白灼痛了眼睛,顿了顿,将腰间短刀递给她“它跟了我最久,你带着,回去路上不管遇到什么黑爷都给你灭了。”

汪小喵轻笑,转头去看张祁灵,他抿了抿唇,也抬手摸她发顶“我的刀给吴偕和胖子陪葬了,没什么送你,就把今天的月亮送给你吧,看着月亮,一切就能想起来了。”

“没想到小哥还挺有情调呢。”

汪小喵点头,起身走到镜子面前看自己的脸,还是那么年轻,跟第一次到这儿来时一样年轻,跟这么多年无数葬礼上一样年轻,年轻的有点残忍。

她用手指去梳理自己纯白的长发,胸前那点纹身露出来,红的刺眼。

“哇,这不就一精灵嘛。”

“是啊,一只漂亮的月光精灵。”

之后的日子照常过,她早上跟着张祁灵巡山,快到中午又跟着瞎子捕猎,跑上跑下的比之前活泼的多,只是她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体能越来越弱,到最后想从床上下来都是一个奢侈的事情。

“我想去看日出。”

今天是她恢复记忆的第七天,躺在床上的第三天,彻底无法行动的第二天,所有感官都失去原本活度的第一天。

她很明白,这也是她存活于世的最后一天。

瞎子将她横抱起来,放在檐下一张躺椅上,跟张祁灵两个一左一右陪着。

现在才凌晨三点多,天色还晚,一片漆黑中只有朦胧月光和泛着光晕的星子,她抬起头来,已经没办法去数到底有多少颗星星了。

风有点凉,她看着树上涌动的模糊枝叶,想到汪家宿舍外的树,吴山居的树,还有雨村的树。

这些树都好相似,跳到上面抬头,就能从枝叶里看到被分割开的星点,还有零碎月光,似乎只要闭起眼睛,就能嗅到记忆里那一点微风。

她回忆起自己的从前,回忆起当年在孤儿院外面遇到蒋瑶的时候,她牵着妈妈的手,指着脏兮兮的她,笑着说“妈妈,这个妹妹好漂亮!我们把她带回家吧!”

她挣开妈妈的手,一溜小跑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们叫我妖怪。”她看着眼前白白净净的小女孩儿,戒备的退后一步“你最好别招惹我,小心被我克死。”

“你这么漂亮,怎么能是妖怪呢?”

她被妈妈拖走,还转头喊会每天来找她玩儿的,她没回,只是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身影,捏紧了手里捡来的断裂画笔。

“说的好听。”

她继续在地上乱画,画出一朵花又几下划掉,最后看着地上无意识画出来,扎着双马尾的小人头独自发呆。

第二天一吃过早饭她就跑到孤儿院外面画画,时不时抬头,在寻找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她一直等到下午,连午饭都没吃,后来天色渐晚,她在那个小人头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说“骗子。”

“我才不是骗子呢,我去给你买礼物了呢。”

她抬起头,白白净净的小女孩手里提着一包画笔,双手递过来,笑吟吟的说“我叫蒋瑶,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着那包孤儿院里小朋友都有的画笔,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才把目光移开,盯着眼前那张小脸,冷冷的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也没有名字。”

蒋瑶把画笔塞到她怀里,皱起了眉“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我是孤儿。”她把画笔推回去,说“我什么都没有,你妈妈不会同意你跟我玩儿的。”

“妈妈如果不同意的话我来不了的。”蒋瑶轻轻皱眉,“那你不是连生日也没有?这样,我们反正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了,昨天是九月一日,就当做我们的纪念日吧。你就在那天过生日怎么样?”

她看着蒋瑶的笑脸,鬼使神差的点头。

“你认识字吗?”她咬着唇不说话,蒋瑶又说“那这样吧,我先叫你九月,等你认识字了自己再改,好不好?”

她看着怀里的画笔,轻轻说“不改了,就这个吧。”

“那你姓什么呢?嗯……不如姓乔吧,我妈妈就姓乔!”

她点点头,蒋瑶拉着她蹲下来,笑说“我来教你写字好不好。”

那之后蒋瑶时不时来找她,总是带她去家里玩,带她上学,她在孤儿院的待遇也越来越好,她知道为什么,只是默默记在心里。

九月,九月……

九月是个不错的月份,蒋瑶与她,汪灿与她,全都于此相遇。

太阳终于出来,她眨眼,看到一小片金光在云后越来越大,最后把天空整个照亮。

阳光很暖,她想到蒋瑶,想到汪灿,想到来这个世界遇到的一切。

够了。她心想,遇到这么多温暖的一生,尽管途中多有荆棘。

她闭起眼来回想往日种种,沙漠,海洋,甚至是汪家基地……

也足够完美了,她想。

日头一点点偏移,如她的生命一点点走向暗夜一样坚定。

从前经历过的一切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似乎都被岁月覆上一层温柔的光。

她看着远方耀眼却朦胧的日光,莫名感觉到一点轻松。她从不惧怕死亡,如今真要来了,心里却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不知道是不舍还是什么,总之有一种淡淡的哀伤。

“黑爷,我想听你拉小提琴。”

瞎子转身回去拿琴,很快就响起悠扬的旋律。她望着远处天空的阳光,每个人的模样都在琴声中一点点清晰起来,同那些记忆一起,刻入灵魂。

无论如何,我的朋友们,能跟你们走过这一段路,是我的荣幸。

摇椅晃动的速度慢了下来,渐渐停止摆动,木然的停在那里,汪小喵的生命也随之走到尽头。

安静又那么漠然。

她身上的朱雀纹身猛然亮了一下,然后一寸寸的从皮肤上散去,最后只剩了一颗红痣倔强的攀附在胸前,红到灼目。

张祁灵若有所感的看向汪小喵,奇长的双指抚上自己胸口,顿了顿,又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

日头西沉,艳红色的晚霞像是一张柔软的毯子,轻轻盖在太阳身上。

一阵混着清香的微风吹过,将汪小喵的长发拨动,她的发尾轻轻扫过地面,沾染了些灰尘。

瞎子将小提琴放到地上,伸手捞起汪小喵的白发,捏在手里抚摸着,片刻后说了一句“哑巴,我们是不是活的太久了。”

张祁灵侧头看了一眼汪小喵,她的神色放松,嘴角是一抹温柔的弧度,夕阳扫在她的脸上,光影浮动,让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富有生机。

“嗯。”

张祁灵低低应了一声,但很快就被吹散在风里。

今天是九月一日,九月的第一天,在这个明媚又灿烂的日子里,汪小喵坦然的迎接了自己迟到了一百多年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