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顾北柠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看着陆放和曹守成清点尸体。
“总共拼凑出了二百一十六具尸体,全村,没有活口。”陆放分外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只从尸体来看,不难想象案发时的惨状。
有人试图逃离魔鬼的镰刀,却被拦腰砍断,被切断的手指,找不到的头颅,碎肉、残肢,随处可见。
顾北柠面色苍白,嘴唇上一丝血色也无,陆放有些担心她是不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毕竟让一个堪堪十七岁的未出阁的女儿家看这些,实在太残忍了些。
“顾姑娘,不然您先回去休息吧。”
“无妨,我来协助仵作验尸。”
顾北柠近乎机械地说完了这句话,解下斗篷,挽起衣袖,走向了那片尸海。
明明早已见过了的,在她初初降临人世的时候,陪伴她的,只有数不清的棺材和棺材里的尸体,发黏腐烂,或者风化成白骨。
被烧焦的尸体与黑炭无异,与活生生的尸体相比,甚至很难被认作人。
那为什么,还会在此刻感知到如此巨大的恐惧?
顾北柠按部就班地检查尸体,麻木、迅速、一丝不苟。
周围的世界已然消失,她眼前不断出现每个人被残忍杀害时的画面。
从后院柴棚拿的砍刀,第一刀自左上方砍下,削下了腮上的肉,颈部中刀。
在死者踉跄地扑倒在地的时候,第二刀,反手刺向后心。
干脆、利落,毫无人性,像在屠宰牲畜。
与此同时,他的妻子和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噩梦,无声尖叫。
她听到了太多凄厉的求救声,震得她耳膜生疼。
日头渐渐升高,越来越多的人被惊动。
贺停云、贺夔、白子京、蒋晋之、韩澍……他们看着一身白衣的顾北柠站在漆黑的焦尸中间,那片尸海将她淹没,使得她眼中再也容不下这天地间的一草一木。
他们甚至,无法准确得知每位死者的姓名。
周遭的世界春和景明,但顾北柠内心,正在经历一场无法言说的天崩地裂。
“阿柠她……”
白玉京拦住了贺停云想要向前的动作,沉默地摇了摇头。
……
“顾姑娘?顾姑娘!”
顾北柠茫然地回过身,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隔着一排凶神恶煞的士兵,兴高采烈地冲她打招呼。
“你是?”
“冒昧了,小生乃永州人士,当初永州暴雨成灾,您和六殿下亲临永州,小生曾远远见过您。”
永州,六殿下……明明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却好像早已过去万年,遥远的回忆向她倾倒,撞击着她的世界。
她要见澹台衍,现在就要见。
……
顾北柠在六皇子府前勒停了马,然后理所应当地,被看守的禁卫军拦住了脚步。
“我要见澹台衍。”她的眼神没有聚焦,见到澹台衍成为她此时此刻仍然活在世上的唯一的意义。
什么律法铁则、规矩礼数,她已然顾不得,她无论看向何处,都只有那两百一十六具焦尸,像是患了雪盲症的人,必须拼命抓住一个能将她拉出那个苍白世界的安全阀。
澹台衍,就是她的安全阀。
即便刀斧加身,她也只会不退不让。
……
贺夔父子远远跟在身后,见状,一边派人进宫和昭仁帝请罪,一边示意值守的士兵向内通禀。
六皇子府的大门开了半扇,澹台衍站在门后。
一门之隔,两方天地。
“阿柠,无父皇谕旨,我不能见任何人。”
“我只有一句话要问你,东郭村屠村之事,你何时得知?”
门内的声音顿了一顿,时间在那一刻停摆。
“只比你早一个时辰。”
心脏被扯得生疼,两百一十六具尸体,三百三十七道伤口,每一刀,都砍在顾北柠身上。
“真的吗?”大颗的眼泪滚落眼眶,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陛下不会让澹台境来担这个罪名,太子一党难道会放过这个彻底扳倒他的机会?”
“我们都知道荀苜不会坐以待毙,他必须要尽可能把事情闹大,再给澹台境加一个万死难赎其罪的死罪,逼昭仁帝彻底放弃这个儿子,澹台衍,我不信你没有派人监视太子府。”
既然监视太子府,那就会知道荀苜要如何动作,既然知道,那就有机会避免这场悲剧。
除非,他放任荀苜行事,他要借荀苜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
“澹台衍,我最后问你一次,东郭村被屠村的时候,你就真的完全不知情吗?”
眼睛被逼成红色,几乎要沁下血来。
“阿柠,你为何终究不肯信我?”
这句话,便是答案。
支撑她从东郭村赶到六皇子府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尽,她倚着门板,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澹台衍,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如果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可以任意践踏无辜者的鲜血,这样的主君,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我确实安排了人暗中监视太子府,也摸清了荀苜这些天的动向,可屠村的人并非来自太子府,而是荀苜找的江湖人士,等我的人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东郭村已是一片火海,无力回天。”
这个解释无法说服顾北柠,也无法说服他自己。
早在褚烽以严老四之名入狱的时候,他们便知道了荀苜的存在,调查清楚他的来历、他手中掌握的人脉关系、权力派系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
如果他能多上点心,不难发现荀苜手里江湖势力的异动,可究竟是无心之过,还是下意识的有意放纵,他自己也说不清。
“阿柠,昨夜我最先接到的是段凰郡主秘密返京的消息,你我都知道郡主当初离开金陵是为了调查军中之事,如今冒险回京,定是查出了些什么,没错,在我心中,东郭村远不抵戍边军队重要。”
“如果无法顾全所有事,权衡利弊之下,我一定会有所取舍,我低估了荀苜的残忍,也高估了自己的判断力。可是阿柠,你不能如此对我。”
“你不能一边对我求全责备,一边如此吝惜你的信任,我不是善人,更非完人。”
顾北柠靠在门前,听着身后之人一字一字地剖白他的内心。
神坛之上的天之骄子,弯下腰,剖出了自己的心,让她看个分明。
如果换作她站在这个位置,她能避免这场灾祸吗?
顾北柠答不出。
无力感裹挟住她,世界崩塌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