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渐渐引入地平线,留下半边血色的天幕。
华北大平原荒芜的田地,就像一块又一块风干的伤疤。
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曾经生活过无数的普通人。
他们出生,吃饭,长大,学种地,生孩子,死去。
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曾经生长过无数树。
树长高,长出叶子,叶子茂盛,变黄,枯萎,落到地上,消失不见。
没有人问过那些树叶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落到地上,什么时候失去它的轮廓后,慢慢消失。
没有人问过。
那些人不甘的怒吼,那些落叶落到地上拼尽全力砸出来的声音,就像天地间的一粒尘埃一样。
太阳落入地平线后,天地慢慢吞噬了最后的那一缕残光。
等待星辰浮现,月轮流转后,朝阳唤醒了万物,落叶却并未停止它的腐朽和消散。
就像一夜之后,幽州城内坚定的反抗,并没有停止被消灭。
那些在自己看来英勇死去的幽州士兵,不会被人们记住他们的名字,更不会有人去问他们曾经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样的衣服,他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那些人一个个倒下。
不知道杀了多久,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更不知道那些堆积起来的尸体是叛军还是唐军。
声音慢慢变小,愤怒慢慢冷下去。
不愿意离开树枝的那些树叶都飞向了天空,在落地前用尽全力怒吼着,悄无声息地淹没在那些已经融入大地的落叶群里。
等这个冬天过去后,就不会再有它们的痕迹了。
跟随大唐圣人一起北上的史官们大笔一挥:天圣三年十月初八,幽州城破,王师锐不可当。十月初九,尸积街头,血漂长戟,叛贼俯首。
李倓没有进城,他这些天一直待在城外的大营里。
十月十一日,唐军从幽州城一个漆黑狭窄的屋子的地窖里找到了阿史那承庆。
唐军准备砍下他的人头,阿史那承庆声称有重要的情报要亲口告知皇帝。
于是,他被带到了李倓的面前。
这天午后,李倓正半躺在躺椅上看书,阿史那承庆跪在面前。
“有什么事就说吧。”
“陛下,臣这里有回纥人谋反的证据。”阿史那承庆信誓旦旦地说道。
“就这?”李倓大失所望。
“回纥人早就野心勃勃……”
“移地健的人头早在两个月前就送到了长安,你们的消息太慢了。”李倓打断了他,然后摆了摆手。
几个禁卫军便将阿史那承庆提起来就往外面拖。
阿史那承庆人都懵了,以为可以依靠这个情报保命。
岂料这个情报连延迟都算不上,已经完全过期了。
“陛下!陛下……罪臣还有一件事,奚人和契丹人也都给罪臣写过信,他们要联合史朝义去攻打营州和辽东城。”
“哦,可有证据?”
“有有有!证据在臣的宅院里!”
“取来。”
阿史那承庆被带下去。
过了一会儿,元载来了。
“陛下,找到史朝义了。”
“带上来。”
史朝义被带上来,跪在那里。
“安守忠有多少兵力?”李倓问道。
史朝义却没有直接回答李倓的问题,而是回头看向幽州城,说道:“他们都死了。”
“只要你说服安守忠投降,朕饶你一命。”
“他们都死了,但他们还会再回来。”史朝义喃喃地说着。
“史朝义,朕说话算数。”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就是踏尽公卿骨的时候。”史朝义目光涣散,喃喃自语。
“如实回答圣人的问话!”元载给了史朝义一脚,将史朝义踢翻在地上。
史朝义却似乎没有了直觉,沾满鲜血的脸上露出了疯狂的笑容,发出咯咯的声音。
武意立刻护在李倓面前。
“你们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等到有一天,风吹来,风吹来的时候,吹进洛阳,吹到长安!他们将再一次席卷重来,将公卿们当做肥料,用绫罗绸缎燃烧起愤怒的火焰!一定会回来的!”
“找死!”武意面色一冷,将史朝义提起来,就要拖过去。
“慢着。”李倓淡淡道,“让他说完。”
史朝义被扔在那里,如同一条快要死去的狗一样狼狈。
“只要你们还在,他们就会回来。”
“你们是指谁?”李倓问道。
“你不知道你们是指谁?”
“谁?”
“说着民贵君轻的话,搜刮着民脂民膏的你们啊!陛下这都不懂吗?”
李倓沉默。
元载怒斥道:“大胆,现在的大唐在当今陛下的圣明治理下,早已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官员爱民如子,兢兢业业,仁德尊礼!”
“哈哈哈……又是这些话!你们就不能换一种说法吗!这些话都听得耳朵张茧了!你们啊!说着最好听的话,拿着最多的财富!圣明的陛下啊,你以为安禄山和史思明为什么能声势浩大的攻入洛阳呢?”
李倓始终沉默。
“如果只是安禄山和史思明的野心,那些军官、士兵愿意谋反吗?谁放着大好的日子不去过,要把全家的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呢?”
“是你们啊!你们为什么这么贪婪!你们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都拿走!连一点都不留给下面的人?为什么?就一点点都不愿意留吗?哪怕一点点,让他们吃上一口饭!他们就不会跟着我们造反了!”
“一口饭!”
“为什么什么都要要!为什么你们要把所有的财富都搜刮起来!你们知道跟着我们造反的有多少是汉人吗!”
“住口!”元载怒斥道,“乱臣贼子,还敢狂吠!”
“无妨,让他说。”李倓对旁边的史官说道,“你,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详细地记下来,不许有任何删除、修改!”
“陛下,这……”史官有些犹豫。
“怕什么!”李倓面色淡然地说道,“让大唐上下都听听他是如何说的!怕什么怕!”
史朝义原本涣散的眼中却有一些微光。
“我也并非什么有德之人。”史朝义继续说着,“我们造反是为了当皇帝,是为了像你们一样对他们说最好听的话,让他们相信我们,然后我们再搜刮他们!”
“但我们失败了!失败了就是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