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狗不停朝我和唐大脑袋作揖,一个女人用粤语喊它回去。
我回头看去,视线落在了吧台旁的长廊上,一个身着浅棕家居服的中年女人,款步走了出来。
她赤着双足,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缚在脑后,透出几分慵懒。
看年龄约五十多岁,身高中等,略有丰腴。
洁白无瑕的瓜子脸上有对酒窝,盛着柔和的笑意,眼睛不是很大,却格外醒目,她没有化妆,眼角细微的鱼尾纹清晰可见。
不知道为什么,我整个人都呆愣在了那里,额头开始冒汗,心脏砰砰乱跳。
小狗蹦蹦跳跳跑了回去。
女人蹲了下来,伸手把它抱了起来,小声亲昵地又训斥了两句,抱着狗起身后,用英语柔声道:“非常抱歉,它平时不往外跑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来。
这是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脑子里似乎有个人在告诉我:小武,她是你母亲,她肯定是你母亲!
女人见我俩没说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笑了笑,又微微躬身,随后抱着狗转身就走……
我想喊住她,想大声喊:妈——,你别走,我是你儿子,我是小武……可我的喉咙发干,整张脸都僵硬了,手脚更是不听使唤,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急坏了,额头的汗不停往下淌,流进了眼睛里。
“等一下!”唐大脑袋喊了起来。
女人又转过身,惊奇道:“你们是中国人?”
老唐盯着她,颤声说:“阿、阿姨……你、你看看他,看看他……”
“哥!”他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你笑笑,快笑笑……快呀!”
我完全是懵的,感觉他的声音忽远忽近,也不知道他为啥要让我笑,于是下意识就咧了咧嘴,估计比哭都难看。
“快快快,快看看,他也有酒窝,阿姨,你也有……你也有……”
女人抱着狗,疑惑地走了过来。
我的手脚冰凉,僵硬的一动都不能动。
吧台那边,那个黑瘦的咖啡师变戏法一样,端出了一把AK47,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俩。
女人越走越近……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人影交错分开,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变成了三个……
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又做梦了。
还是那场大火,同样能听到枪声,却不是很多,零零星星的几声。
清晰可闻的是木制房屋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又看到了中年时的猫爷,他骂了声去死,狞笑着把我抛到了空中,我看到了漫天星光。
感觉自己在下坠,耳边都是风声,就像在往十八层地狱坠落,下面是熊熊烈火。
这时,风声停了,四周的空气似乎都静止了,我也停在了空中。
一张胖呼呼的圆脸出现在眼前,他笑眯眯道:“武小子,师父来救你了……”
老佛爷?!
我吃了一惊,浑身汗毛竖立,猛地一下从梦中惊醒。
我瞪大了眼睛,呼呼喘着气。
这是哪儿?
仰面看到的是木质房顶,屋里冷气很足,一股沉香的淡淡味道冲进了鼻子里。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张焦急的面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是她!?
是那个抱狗的女人,她是我妈!
“小武?!你醒了?做噩梦了是吗?”她激动起来,呢喃夹杂着泪音,一把就紧紧抱住了我。
“妈……你是我妈,是吗?” 我颤抖着,生怕又是大梦一场。
她缓缓起身,泪水在她颔首间飞溅在了我脸上,已经哭的说不出话来。
“妈——!”我放声痛哭,挣扎着坐了起来。
两个人又抱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母亲哽咽着说:“小武,快看看,看看他是谁?”
我转过头,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满脸泪水。
那张面孔再熟悉不过,正是我在黄四虎家那张照片上的年轻人,只是岁月在他的发梢洒下了霜雪,眼角铭刻下了时间的痕迹。
不变的是,这张脸依旧英俊!
那双眼睛里似乎写满了故事,那么的深邃睿智,嘴角似乎还留有一抹似笑非笑的讽刺,仿佛在戏谑着世间的一切。
“爸——!”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原本还想过,见面以后一定要质问他们,为什么这些年不找自己,可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
“哎!”父亲哽咽着,伸出了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
三个人相拥而泣,任由情感的洪流席卷而来。
好半天。
就听唐大脑袋哽咽道:“行啦,还哭啊?”
被这货这么一打扰,一家三口连忙擦脸,纷纷直起腰。
我这才打量起所处环境,这是间宽大的卧室,全部都用原木打造而成,古朴中透着奢华。
一旁木桌上放着我的双肩包,还有一摞文件。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那四份dNA检测报告,肯定是老唐拿出来给父母看的。
“小武,告诉妈,还晕吗?”母亲柔声问完,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摇了摇头,“没事儿,可能中暑了!”
父亲说:“找了这么久,着急上火的能不病嘛,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两个人的普通话都说的很好。
“快和妈说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母亲急道。
“好!”
接下来,我从1977年的冬天开始讲起,说到在福利院的生活,进看守所的日子,几次被母亲的哭泣打断。
外面的天都黑了,再是长话短说,也说了两个多小时。
听说自己有了女儿,母亲更是喜极而泣。
我没提这次的广州之行,包括杀了陈传文,要说的太多了,以后他们自然都会知道。
哒!
唐大脑袋打开了灯,不好意思地说:“饿了……”
“我去做,这就去做!”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出去了。
老唐嘿嘿笑着坐了过来。
“儿子,你受苦了!”父亲长舒了一口气,沉声问:“是不是有太多的疑惑?”
“是!”
一时间,他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沉思良久,才讲述起来……
陈跃霆是1949年出生。
五岁时,家族生意开始陆续被公私合营,父亲陈世元每日里连门都不敢出,惶惶不可终日。
堂兄陈世宗也帮忙说了话,可有些话不好、也不敢太明说。
两年后,陈世元把儿子悄悄送去了吉隆坡,他开始在那边读书,陈氏家族在那边生意很多,尤其是橡胶园,足足有十万公顷。
陈跃霆在那边度过了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期,不仅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马来语,并且和家中保镖护院学了一身的好功夫。
十二年后的初冬,一腔热血的他不顾父亲反对,带着从小跟到大的佣人思富,毅然回了国。
不料到家没多久,1968年12月,老人家下达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上山下乡运动大规模展开……
听他说到佣人思富,我就知道了,父亲的这个佣人就是王思富,也就是潍坊的黄四虎!
就是那张照片里,站在父亲身后腼腆木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