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随着年龄增长,二妞总会忍不住想——
怎么我就不能只是李二牛呢。
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影子,他低头看不到自己的脚啊。
他看见的——
只是这些人往上托举着的手臂!
这些人托举着他,因为他头上飘着兄长的亡魂!
他永远都得被这样托举着架着往前走,只要敢挣扎反抗就是忘祖背亲的白眼狼!
可怕么。
他生而为人,却没资格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存世。
二妞原本以为自己这些无法言说的委屈,这辈子都得深埋在心底烂在肚子里。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
此时此刻,就在这片平平无奇的树林里。
他身前站着的人语气冷淡不屑,竟然能这般稀松平常的质问他们——
“在你们眼里李二牛只是李怀安的附属品?”
短短一句话,叫二妞的心脏仿佛被大掌捂着狠狠揉了一把!
他泪如雨下。
安哥兴许不是这世间最疼他的人,却一定是最懂他的人。
安哥疼他并不因为他是谁的弟弟,只因为他是李二牛。
这也是他长久以来偏要追着眼前人的原因,只有待在眼前人身边,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是能拥有独立人格的!
他不管什么对错了,不犟了。
他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惹眼前人生气。
道歉就道歉,叫他做什么都行!
二妞带着闷嗓哽咽喊人:“安哥....你别生气,你别生我的气,我道歉,我都听你的。”
但此刻显然已经不是道不道歉的问题了。
贺兰鸦跟贺绛的脸色都很差,尤其是贺绛。
他们心头的伤疤被人揭开,还如此曲解好意的痛批一番,自然平息不了怒气。
贺绛压着脾气语速飞快:“你把他哥拎出来到底想说什么?就算我们是因为他哥才对他好....难道对他好还有错了?你没必要把话说的这般难听!”
“哦。”梅淮安看着他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那你说说我哪一句说错了?”
贺绛眉头皱着瞥了地面跪着的小孩一眼,嗓音心虚的压低了些。
“我承认这些年确实....有顾不到二牛的地方,但也不是你说的什么附属品边角料,我也已经在尽力弥补他了。”
“你指的弥补是在他做错事的时候,你们出来拦着我不许我教训他?”
“....呃。”
贺绛感觉到有哪儿不对,但也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旁边站着的贺兰鸦眉眼微动,似乎听明白了什么。
梅淮安抬手拽着贺绛的衣襟提了提,勉强算是随手帮他整理衣裳,语气清淡:“那你这是在弥补李怀安啊,不是弥补李二牛。”
贺绛不服,眼睛一瞪:“我怎么不是——”
“贺绛。”贺兰鸦稍显溃败的喊了一声,制止糊涂人继续跟这位对话,尽管不久前他自己也是个糊涂人,“别说了。”
“哥?”贺绛不解的转头看。
“李二牛终归不是李怀安。”贺兰鸦对贺绛说,视线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少年,“我们痛惜李家遗眷,但不该把所有期望强压在李二牛头上,他扛不住,也不该扛。”
“......”
贺绛脸上的神情似懂非懂。
燕凉竹看了看跪地的小将军,又看看身边站着的兄长,低头沉默着若有所思。
树林里清风拂动绿叶发出沙沙声,梅淮安的嗓音也亦如清风。
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涓涓细流,流淌过刚被他撕开伤疤的几个人心尖上。
“他可以自由选择往后该走什么路,是进军营上战场又或是开饭馆过小日子,只要他喜欢都可以,毕竟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不管是选了哪条路,他努力达到的成就都不该被挂名记账,就比如....”梅淮安转头看贺绛,“刚才他满心欢喜跟你说他如今武功好一些了,你是怎么说的?”
贺绛终于明白了什么,唇瓣动了动脸色逐渐无措。
他涩声回答:“我说——”
“这点武功有什么好显摆的,你哥比你强多了。”
“......”
随着贺绛又重复一遍的话,二妞呼吸猛地一颤瞬间低头。
很快就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从鼻尖坠落,砸在他跪地沾了泥巴的膝头上,迸裂绽开。
梅淮安盯着那颗迸裂的泪珠,这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委屈。
“才十六岁就能跟你拼拳,拳脚身手不能随着血脉遗留传授吧,可怎么——”
“他日夜苦练熬出来的本事,在你眼里就跟他哥隔空传授给他似的,夸一句很难吗。”
梅淮安盯着贺绛的眼睛看,语速放慢了些。
“他是李二牛,又不是另一个李怀安。”
“......”
二妞肩膀震颤猛地抬头,还含着泪的眸底瞬间迸发出强烈光芒!
是逐渐找回来的自信,是再次重拾起的希望。
梅淮安低下头跟二妞对视,最后一句话说给贺兰鸦他们听,也是说给二妞听。
“他会越来越优秀,但一定是以自己的名义,没必要非得突破别人留下的光辉。”
以自己的名义,走自己的人生路,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不用为了突破兄长的光辉,急于立功证明自己。
二妞今天揪着燕凉竹不放,不就是想抓住燕凉竹‘通敌燕西’的证据,急着立功么。
梅淮安都明白。
他踹二妞这两脚一半是给燕凉竹出气,另一半是得把急于求成的二货拽回来。
这样急功会出事的,尤其是在即将到来的凶险战场上。
“......”
梅淮安一番话说完,贺绛脸上闪过浓重的懊悔。
二妞膝盖猛地往前挪,跟从前一样用力抱住梅淮安的腿!
神情就像只依赖的小兽,他用沾满泪水的脸蹭着黑色衣摆,变声期嗓音有点哑,抱着腿一阵破防式哞哞的哭。
“安哥啊....唔嗷...我错了!我不应该草率的动手打人....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二妞哭着抱大腿认错的憨态,让气氛瞬间活跃了些。
梅淮安嫌弃的踢了踢腿:“眼泪鼻涕别往我裤子上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