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和江明映打球这天,罗璇翻出一条没穿过的红色网球裙样衣,直接套在身上,在外面披了件深蓝色麻花毛衣,往罗桑厂的网球场走去。
刚走到正门招工小广场,风一吹,她感觉腰后发凉。
伸手一摸,她才意识到,新衣服居然被扯出来一个洞。
……
罗璇揪下几根线头,有些发愣。
罗桑县的运动服向来以质量好出名,怎么这就破洞了?
但现在回去换衣服,肯定来不及。
她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罗桑厂正门依旧贴着封条,还没拆。
大门的铁栅栏上,不知道被谁贴了张喜庆的红纸,用毛笔写着:
“热烈庆祝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
哦!
今年是2008年12月18日,距离1978年12月18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刚好过去30年。
风吹过,红纸的边缘翘起来一点,发出脆响,如同掌声。
罗璇走上前去,用手把翘起的边角抹平。
“今天是2008年12月18日,中国举行了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大会,回顾了自1978年以来中国在经济、社会和政治领域取得的巨大成就……”
罗桑厂门口的报刊亭已经不属于关系王。新来的女老板把一台小电视挂在亭子外面,此刻正细细碎碎地放着新闻。
“30年前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国经济一次意义深远的历史转折点……”
电视上满眼红色,人民大会堂肃穆庄严、气势磅礴。
红色水桶被女工放在脚边。她带着袖套,正靠在亭子外和女老板聊天。
“30年前的今天?”女工说,“我就正常上班下班啊。普普通通的一天。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谁知道现在想来,我们的命运全都改变了呢。”她摇头。
“但是是往好了变的。”
“那肯定,那会一年挣300,现在一个月就能挣2000,日子好多了。”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罗桑厂停产……哎!不提也罢。”
“下个月工资还不知道在哪。”
“县里安排了招工,挺多人去广州,那边待遇好。但我在罗桑厂干一辈子了……还是想等一等罗桑厂。”
“也不能厂子一出事,我就走啊。干一辈子了,多少有感情,想共渡难关。”
“我们这些工人,今天自发组织起来,回厂打扫卫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复产,问题是,干一辈子了,闲不住,也不能干等着啊。得做点什么。”
“行了,不说了,走了。”
她拎起红色水桶。
……
红色网球裙的后腰破了个洞。罗璇扯了扯毛衣,试图掩饰。
江明映正在活动手腕。罗璇注意到他手上戴的雪白护腕,有一个小小的、不明显的奢侈品logo。
她的目光循着微微闪烁着光泽的t恤面料落下去,落在他筋骨分明版型优越的运动长裤上,口袋的两颗纽扣镌刻着低调的品牌图案。
他转动身体,看似低调的衣服光泽暗涌,浮光跃金。
罗璇想起电视上遥远的奢侈品秀场。
体面尊贵的人们簇拥在一起,欢呼鼓掌。砰的一声响,碎金纸从天空纷纷洒落。高脚杯,香槟酒。盖住布料的针脚。
罗桑县的风带来罗桑河的臭味。工厂大门上贴的“庆祝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红纸啪啪作响。
“……这里多浇几盆水,泥太多。”有工人扯嗓子喊。
罗璇又摸了摸网球裙后腰的洞。
那个洞似乎大了些。
罗桑县是世界运动服之都,别说网球服,就连水球服、壁球服都有。但江明映从不穿罗桑县做的衣服。
奢侈品啊。
罗璇有些不服气地想,若是从前,他身上这几件运动服,这样的工艺和制版,罗桑县未必做不出来。
可如今……
罗璇又拽了下毛衣,盖住后腰的破洞。
……
江明映发球,罗璇还击。两人有来有回地拉了几个底线回合,罗璇突然放了个网前球,江明映没接到。
他抱着球拍走到网前:“很不错的小球。”
罗璇点点头:“是很不错。对于罗桑厂来说,新红星厂规模小;但新红星厂的机器,厂房,地皮,都是新的。”
江明映点点头:“给你百分之三的股。”
罗璇说:“百分之三的股,微乎其微,我说的话也没人要听。我要百分之十的股。”
江明映说:“罗桑厂什么估值、什么规模、什么业务量?你的新红星厂,又是什么估值、什么规模、什么业务量?我愿意给你百分之三的实股,不是干股也不是虚拟股,你应该知道,我开出的条件已经相当优厚,我很有诚意。”
“你确实很有诚意。”罗璇抱着球拍点点头,“但新红星厂毕竟是我的命根子,我不太想填到罗桑厂里面去。我不想给你,你也不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我给。”、
罗璇自然是想兼并成功的,但谈判,不能把底牌亮给对方。
江明映挑眉笑了:“你觉得,你用这种小球,真能杀我?”
罗璇说:“那要打起来才知道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又打了好半天,依旧压着底线打,罗璇用力过大,把球打到了场外。
江明映走到网前:“你对新红星厂的定位,用力过猛。”
“如果刚刚的球你接住了,就不算我用力过猛。江明映,我是潜力股,你为什么不投资我呢?请你借我钱,给我百分之十的股,这些借款,从我未来的股权分红里面扣。”
江明映又微笑:“眼看着你这个球就是出界,我能赢,我凭什么接?我又凭什么借?”
“因为我们打网球的目的不是输赢,而是把球长长久久地打下去,这样双方才都愉快。”罗璇说,“江明映,我们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这也不是竞技。我们是合作关系。”
江明映微微挑眉。他瘦长精明的脸仰起,在阳光下,注视着罗璇。
片刻后,他颔首:“有道理。”
这次,两人谁都没杀谁,一口气拉了十几个回合。
球落在地方,骨碌碌滚远了。一个小孩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见球掉在地上,竟是捡了就跑。
罗璇在背后“喂喂”两声,无济于事。
江明映用球拍一下一下拍着胳膊,笑道:“你让我借你钱,那么你一天还不完钱,我就得一天保你做罗桑厂厂长?我是冤大头吗,我出钱,我还要保你平安?”
“也可能是我保你平安。”
“打人那事?”
罗璇摇头。她指了指那个抢球跑远的小孩。
江明映眯着眼看过去。
“江明映,你带着这么多钱过来,各方上下,里里外外,那么多神仙,稍微做个局给你,你就是一头小肥羊。”罗璇指着小孩背影,轻声说。
江明映不语。
“而我不一样。你很清楚我的出身,有本地关系,但又不算大靠山。我给你做厂长,是你最好的选择。而且,你借钱给我,我们就算彻底利益捆绑,对你而言,你用我放心;对我而言,别人不能轻易换掉我。我们是双赢的。”
一口气把话说完,罗璇抬眼,看见江明映已是面沉如水。
“我累了。”江明映披上外套,“我休息一会。”
他凝神思索,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