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枯叶抽打窗棂,道观檐角铜铃发出细碎呜咽。李老六缩在漏风的棉袄里,盯着案几上跳动的灯芯。油灯将九叔沟壑纵横的面庞切割成明暗两界,恍若庙里剥落的神像活了过来。
";六啊,知道山魈拜月的故事么?";老道士突然开口,烟锅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他袖中露出的半截手指布满陈年咬痕,像被什么野兽啃噬过。
庄稼汉搓着皴裂的手掌赔笑:";您老别拿我逗闷子,我连黄皮子讨封都没遇见过。";喉结却不由自主滚动,眼角余光扫向窗外黢黑的松林——那里隐约传来夜枭啼哭。
九叔从褡裢摸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竟是半截风干的绿毛断指。李老六猛地后仰,条凳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
";光绪三年霜降,我在老鸹岭撞见的拜月僵。";烟丝明灭间,老人瞳孔映出诡异幽光,";那东西跪在无字碑前啃食月光,浑身苔藓比翡翠还亮......";
那年,九叔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道士,刚从师父手里接过桃木剑,满腔热血,想在这世上闯出点名堂。那天,他赶路错过了宿头,走到一处荒山野岭,远远瞧见一片乱葬岗。
那地方阴气重得像能拧出水,坟头东倒西歪,有的塌了半边,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架子。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随风摇晃,像无数只手在暗地里招摇。月亮挂在天上,又大又圆,银光洒下来,反倒把那片地衬得更阴森。
九叔心里犯嘀咕,可脚下没停。他寻思着找个避风的地方歇一宿,瞧见不远处有座破庙,便提着灯笼走了过去。庙门早就烂得只剩半扇,里头黑咕隆咚,风一吹,传来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夹着土腥气。
九叔皱了皱眉,点起灯笼,借着那点光,把破庙打量了一圈。墙角堆着些烂木头,供桌上满是灰,中间还歪着一尊缺了脑袋的泥神像,像在无声地瞪着他。
“唉,这地儿邪乎是邪乎,可总比露天强。”九叔自言自语,放下包袱,从里头掏出香烛和符纸,摆了个简易法坛。他年轻气盛,胆子大,寻思着就算有啥不干净的东西,他手里这把桃木剑也不是吃素的。
刚坐下没多久,庙外传来一阵怪声,像有人低声哼哼,又像野狗喘气。九叔耳朵一动,警觉地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眯眼往外瞧。
月光下,乱葬岗的坟头间,隐约有个黑影在动。那影子佝偻着,双膝跪地,双手撑着土,像在拜什么东西。九叔屏住气,定睛一看,差点没叫出声——那是个僵尸!
那僵尸穿着一身破得不成样的寿衣,露出的皮肉灰白得像刷了层石灰,干瘪得贴着骨头。它的脸半埋在土里,嘴里叼着一团黑乎乎的坟头土,咔嚓咔嚓地嚼着,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最邪门的是,它周身长满了绿莹莹的苔藓,月光一照,那些苔藓闪着幽幽的荧光,像无数只小眼睛在眨巴。僵尸的眼窝深陷,里头两点绿光忽明忽暗,盯着月亮,像要把那光全吸进去。
九叔倒吸一口凉气,心跳得像擂鼓。他认得这是“拜月僵”,一种罕见的邪物。听师父说过,这玩意儿每逢月圆就跪地含土,借月华滋养尸气,苔藓吸饱了光,皮肉就硬得跟铁板似的,刀砍不进,火烧不烂。
他咽了口唾沫,悄悄退回庙里,手已经摸上了桃木剑。
可还没等他喘口气,那僵尸像是闻到了活人的味儿,猛地抬起头,绿莹莹的眼珠子直勾勾朝破庙这边扫过来。九叔暗骂一声“晦气”,知道躲不过了,索性点起香烛,摆好法坛,准备硬拼。
僵尸晃晃悠悠站起身,关节咔咔作响,像生锈的铁门被硬推开。它一步一顿地朝庙门口走,苔藓上的荧光随着步伐晃动,像个会动的鬼火。
到了门口,它伸出枯爪猛地一推,半扇门板“轰”地倒下,扬起一团灰尘。九叔咬紧牙,盯着那张脸——僵尸的下巴沾满泥土,嘴角裂开,露出几颗黑黄的獠牙,嘴里还淌着腥臭的汁水。它低吼一声,扑了过来。
九叔不慌不忙,挥起桃木剑,嘴里念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邪速退!”剑尖直指僵尸眉心,带出一道寒光。那僵尸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动作慢了半拍,可还是张着爪子扑上来。
九叔侧身一躲,剑锋划过僵尸胳膊,只听“铛”一声,像砍在了石头上,火星子都蹦出来了。
“硬得跟铁似的!”九叔心里一沉,知道这拜月僵吸足了月华,寻常招数怕是奈何不了它。
他从腰间摸出一张黄符,咬破指尖抹了点血,贴在剑身上,喝道:“破!”剑身一震,泛起淡淡金光。他趁势一剑刺过去,正中僵尸胸口。那僵尸吃痛,吼得更凶,退了两步,可伤口却没流血,只冒出股黑烟。
九叔喘着粗气,眼见僵尸又扑过来,忙从包袱里掏出一瓶黑狗血,迎头泼了过去。黑狗血泼在僵尸身上,立马滋滋作响,像油锅里下了水。那僵尸疼得满地打滚,苔藓被腐蚀得掉了一地,露出底下溃烂的皮肉,恶臭扑鼻。
九叔趁机退到法坛前,喘口气,脑子里飞快转着主意。
“普通法术顶不住,得用狠招。”他咬咬牙,想起师父教过的五雷咒。这咒威力大,可耗神也重,一个不慎,自己都得搭进去。
可眼下没别的法子,九叔横下心,双手结印,嘴里念得飞快:“天地玄宗,万气本根,急急如律令!”天上应声起了乌云,月光被遮了大半,雷声轰隆隆滚过来。
僵尸像是察觉到危险,绿眼里透出几分慌乱,猛地朝九叔扑过去。九叔脚下一滑,险些被抓到,衣服角还是被撕了个口子。他忍着疼,大吼一声:“五雷轰顶,降妖除魔!”话音刚落,一道胳膊粗的雷光从天劈下,正中僵尸脑门。
“轰!”雷声震得破庙摇晃,那僵尸被劈得全身冒烟,苔藓烧得噼啪作响,眨眼间焦黑一片。它挣扎了几下,发出一声不甘的嚎叫,终于轰然倒地,化成一堆灰,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九叔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汗,抬头看看天。乌云散了,月光又洒下来,乱葬岗静得像啥也没发生过。他喘着气自嘲:“好险,差点交代在这儿了。”
其实,那天九叔出发前,村里人就劝过他。那是个晴朗的晌午,九叔收拾好家伙,背上包袱,刚迈出道观,迎面碰上村里的张大爷。张大爷拄着拐杖,皱着眉喊:“九爷,你这是要去哪儿?”
九叔回头笑笑:“去乱葬岗瞧瞧,听说那儿不太平。”
张大爷一听,脸都白了,忙拉住他袖子:“别去啊,那地方邪门得很!前些日子,老王家的二小子晚上路过那儿,回来就疯了,整天嚷嚷着看见个绿毛怪物。你可别逞能!”
九叔拍拍他手,安慰道:“大爷,别担心,我有法子对付。您老在家等着,我去去就回。”
张大爷叹口气,摇摇头:“唉,年轻人胆子大,我可拦不住你。你多保重啊。”
九叔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九叔讲完故事,烟杆里的火早就灭了。他敲了敲桌面,抬头看李老六:“咋样,老六,吓人不?”
李老六回过神,咽了口唾沫,咧嘴笑:“九叔,您可真有本事!那拜月僵听着跟鬼画里蹦出来似的,我要碰上,腿都软了。您说它那绿毛还发光,跟个灯笼似的,怪吓人又怪好看。”
九叔哈哈一笑,摆手道:“好看个啥,那是邪气!你啊,别光顾着听热闹,这世上怪事多着呢。记住,遇上邪乎玩意儿,别慌,心正就行。古话说得好,‘人正不怕影斜’,邪不胜正。”
——有九叔在,靠山屯总归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