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霓真正意识到有些淡忘沈逸,是一年后在朋友圈看见谭宗明发的聚餐照片,她甚至没有点开,点完赞就划走了。
起码在那一刻,她不再像过去一样,悄悄躲在屏幕后搜寻他的身影。
四月清明节这天,周京霓与母亲搭最早的航班回了趟北京,去八宝山扫墓。
三个墓地前都有一捧新鲜的黄菊。
不知谁送的。
花瓣随风摇曳,周京霓下意识往某个方向看去,视线内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她却似乎猜到了是谁。
那天晚上周京霓在回程的飞机和母亲聊了一路。
两段完全不同的爱情,工作,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但她只说这是身边一个朋友的经历,也是比上一次更深入的交流。最后周京霓问如果我一辈子不结婚你会生气吗?
叶鸣舟听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不会。”
周京霓头靠母亲肩上,“但姥姥希望我能有个幸福的家庭。”
叶鸣舟问:“那你想吗?”
周京霓忽然看见前排那个身形与某个人很像,连声音也是。她说想,眼角有泪光。
叶鸣舟说:“将来找个有能力,有责任心、胸怀,能担大事的男人结婚,不论长相,年纪如何,男人要顶天立地,经历过事,才能护得住妻子,杳杳,婚姻是过给自己的,爱情再轰轰烈烈,都是年少轻狂,风风光光地嫁给一个愿意明媒正娶你的人,日后怎么都不会太难。”
周京霓闭上眼,任由泪水流出来。
五月。
珠海的一场民营企业家座谈会,也是在同一天,周京霓遇到了几个熟人。
会议开始前半个小时,她和于柏州在会场外的休息室正面撞上,彼时她和许韫玉代表Aline chat一同前来,不少人过来攀谈递名片,许韫玉完全不像他那个工程师朋友一样呆板,面对记者侃侃而谈,以至于于柏州过来时,她十分放心地留下他一人应对一群人。
于柏州依旧是个很温和没有脾气的人,笑眸靡靡地打招呼,开场白一句“比上次见更漂亮了”,好像老朋友一样。
上次是哪次?上海一遇吗,周京霓至今都觉得是他向沈逸告密她回来的事,明明当时特别叮嘱不要向任何人透漏。加上邵商吐露的八卦,现在她怎么看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心底都想笑。
周京霓回得很客套,“你也是,更帅了。”
谁知于柏州突然笑了一声,“哪有?这段时间可是胖了不少。”
“还是帅的。”她敷衍极了。
“哎说真的,我真没想到你是Aline投资人,保密工作可太好了吧?连daisy姐也不和我说。”于柏州全然不在意她的反应,无端提出沈逸的名字,“后来我又去北京,见他倒是瘦了不少,可惜只是中午打了个短暂的照面他就回去上班了。”
“是吗。”周京霓笑了笑。
“你俩闹矛盾了?”于柏州终于察觉异常。
看样子他并不晓得,他俩哪是闹矛盾,是彻底掰了,联系方式都清空了。
周京霓不想说这事,咕哝了一句“好进去了吧”,就冲他挥挥手道别,周到地以歉意,“不好意思哈,我得去和同事会和了。”
哪知于柏州突然说:“听说当初他在英国那台车,连带车牌一起过户给别人了。”
周京霓心咯噔一下,脚步慢下来。很快,她拨了拨头发,调整好表情,笑着回头说:“他让你来告诉我的?”
他说不是。
“那关我什么事?”她大方一笑,声音听不出态度,“于总,没别的事我先行一步了?”
这声于总彻底撕开了他们之间脆弱的朋友关系。她太明白,没有沈逸,于柏州只会和谭宗明一样,再见打声招呼都算是看在沈逸与她过去那段关系的薄面上,往后不会再与她有私交,又何必虚与委蛇。
会场布置老陈,各方领导衣着简朴,坐在五星聚光灯下,身后是锦绣山河图画,一开口讲话就衬得对面那企业家们黯然失色。
场面浩大严肃。
周京霓坐靠后的位置,认真倾听,偶尔做一下笔记。
这种会在她眼里也就前半段最有用,领导们虽说话慢,可字字都在透露国家财政下半年以及未来将重点拨款的方向,以及即将实施的政策。
会议进行到一半,到企业家发言时间。时间紧,所以这事自然轮不到后排的他们,她也不喜欢听这种虚头巴脑的言论,一边听,一边低头在本子上画画,偶尔捕捉到有用的话就迅速记录下来,完全两不耽误。
被许韫玉发现了,他挪来本子,上面写了一行字——
觉得无聊?
她回是。
他落笔利索地安慰她:快了,想想咱一会吃什么。
也许是有了事想,周京霓笔一收,托着腮看着前面发呆,正在纠结烤肉还是火锅,突然听到一记熟悉的声音。
她寻声音来源看去。
竟是沈砚清。
他坐在第一排,扶着话筒有条不紊在发言。
“......首先我认为中国经济有三大优势,第一是规模庞大的本土市场,第二,极其完善的产业环境,第三点,优秀且丰富的人才资源......作为民营企业家,我认为呢,根本的是要立足实业,聚焦主业,考虑如何落实最新技术到民生上,就像现在AI技术这些......诚实守信,积极改革管理方式,做好产业规划,在国家给予的大力支持下......”
结束时,全场报以掌声。
摄像镜头不停移动,她凝视那道背影许久,慢慢垂目。
散会后,周京霓收拾东西的速度非常快,快到许韫玉以为她有什么急事,也加快了动作,生怕跟不上她,终于在出去时明白她这是在躲什么人,可她还是没躲开,毕竟门口就那么大,第一排的人自然走在最前方。
几个知名企业家走在一起,步子很慢。他们这些年轻的不好抢路,不约而同地拘在后面。
周京霓低着头看手机,忽然被一记声音喊住。
“京霓。”
她抬头。
沈砚清在不远的前方,笑着看她。
他旁边的人看过她一眼,并没有走的意思。周京霓其实没有刻意躲他的意思,就是觉得正面碰上会有些尴尬,他们身份悬殊,没什么可聊的,换其他人还好,她真怕自己去攀谈握手变成他眼里的虚伪。
许韫玉小声问你们认识?
周京霓嗯了声。
后来她都不记得自己那天是如何做到坦荡荡走到他面前伸出那只手的,可能她问心无愧吧,又或者因为沈逸,小时候的记忆,他在她心中始终有层特殊的滤镜,即便沈砚清只当她是寻常小辈。
沈砚清没有拒绝握手,温和一笑,让其他人先行,问候她最近还好吗。
“还不错。”坦诚来讲,周京霓觉得没有沈逸在的日子,心中平缓了许多,再也没有动荡不安的焦虑。
沈砚清点头,“现在在哪高就?”
“Aline。”
“哦?做哪方面的工作?”沈砚清微微提了点兴趣,不吝赞许,“刚刚我还和荣巨的徐老聊起你们,这么年轻的团队打造出如此厉害的AI,一定程度上为咱们国家的人工智能领域发展做出重大贡献。”
“沈总谬赞。”周京霓颔首,跟着他的步子往外走,“我只是投资人,有现在都是靠技术团队的日夜努力。”说着抬手介绍许韫玉,“这位就是我们总工程师。”
沈砚清客气朝他点头。
周京霓一时不知再说什么,情不自禁拘束。
“京霓,不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还是诚心实意地恭喜你有如今的成就,这一步很不容易,但你做到了。其次,希望你明白,我作为哥哥,很多事上无法不偏袒沈逸。”沈砚清声音柔和,停下步子,侧过身来正对她,“当年我就知道,有朝一日我们会再见,无关私事,而是高处交手,我想这句话已开始应验。”
“很高兴再见。”他一直微笑着。
“谢谢。”周京霓低眉。
走到门口,他们之间的话题也似乎到此为止,可沈砚清向来是一个不会冷场的人,临走他说:“有空回北京欢迎来体验安和。”
周京霓低声说了一句,“下次一定。”
沈砚清轻微点额,郑重地说了句继续加油,继而与他们道别后随前来寻他的助理离开。
周京霓注视着他的车离开,手搓了搓包带,轻轻缓了口气,忽而听见许韫玉礼貌询问这人是谁。她一边下台阶一边说沈砚清的名字,但许韫玉生活在国外太久,不知道他。她想了想说这个人现在是t-xxx海外公司最大的股东,这下他恍然大悟,倒没多问别的,只是客观夸赞了沈砚清几句。她想沈砚清在外的名声还真是好,不过她不意外,刚刚沈砚清从头到尾都非常礼貌周到,温文尔雅,完全没有谈判桌上的压迫感,甚至光从外表与低调的态度,完全猜不出他曾登顶全球最佳投资榜,这么想来,Aline在他眼里不过无足轻重的小项目,愿意停下脚步交流算是给足了面子,的确很值得感慨一番。
但周京霓见完他后想的不是这些,她在思考过去的沈砚清是什么样的,思来想去发现这个人其实没怎么变。
这么多年,她唯一没想到他的婚姻是以真爱收尾。
唏嘘却令人羡慕。
这天凌晨一点,邵淙突然出现在了她下榻的酒店楼下,她半睡半醒中被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差点以为做梦了。
下楼就见他倚在车边儿,手里夹着一支烟,朝她勾勾手。
周京霓小跑过去,瞥一眼车,仰着头略诧异道:“你昨天不是在澳门吗?怎么这个点出现在这儿?”
邵淙扇扇空气中弥漫的丝丝酒味,“喝酒了?”
不说还好,一说还有点晕,周京霓晃晃头,脑仁一下子更疼了,眼前一黑,手下意识扶住最近的他,缓了好半晌终于舒服点,第一时间松开手,双手裹了裹睡衣,摇头说小酌了点,不多,就是掺了点。
邵淙拉开车门,“还能坐车吗?”
周京霓习惯性地先问干嘛。
邵淙不回答,让她走到车后边去看看。
绕过去,周京霓一眼瞧见三地牌照,在酒精地促使下忘却他还是老板,惊喜地大叫:“我靠!邵淙你什么时候弄的?”
后知后觉他开车来的。
邵淙顿时乐了,“你把房卡给前台,我跟许韫玉说了,明天帮你带行李。”
周京霓脚下一顿,猜到了什么,转头不确定地回了句,“这个点儿上哪去?不会是上港珠澳大桥吧?”
邵淙打了个响指,“还挺聪明。”
周京霓没想到他能干出这么热血的事,乐呵呵地坐上车。
在周京霓恍惚之时,车驶上大桥,邵淙为她降下车窗,微凉的海风吹进车内,掀起长发,忆着往事的她,在迷蒙中大梦初醒,侧头向外看去,路灯汇成一道道光影,月光倾洒在远处的海面上。
忽然旁边疾驰出去一台跑车,像团黑影超过他们开远了,从轮廓隐约能看出是台柯尼塞格。
这刹那她在心里想——
也算给她和江樾的约定画了句号。
邵淙开得很慢,人家都消失不见踪迹了,他还维持在七十码。
她戏谑道:“你行不行呀,限速一百你开这么慢,简直太亏待这台神车。”
他丝毫不介意她的调侃,只问:“开心了吗?”
“当然。”
“那没白来。”
“......”见他好一本正经,她脸上快笑出褶子,特别强调:“很开心,非常开心,谢谢你邵淙。”
邵淙懒懒抬眉,“不客气。”
“回去请你吃饭。”周京霓拍胸脯保证这次绝对符合他口味。
“不用。”
“你随便挑。”她无视他的话,“多贵都行。”
邵淙顺话说:“我胃不好,平常不太喜欢外出吃饭,要不你给我做?”
“也行,不过我能做的有限。”周京霓一边说话,一边瞄了眼他,“话说你不会是特意为我弄的车牌吧,你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
邵淙应了一声,“是。”
车慢慢,风寂寂,出了海底隧道,周京霓望着寂静的海面,心里五味杂陈地想,邵淙除了工作上从不轻易做承诺,却擅长给人意外的惊喜。
也不知想到什么事,心情变得沉重。
她斜着脑袋吹风,一发呆就是很久。
邵淙忽然说:“最后看一眼吧,马上下桥了。”
周京霓呆呆地回过神来,看了眼后视镜,硬是把心思压下去了,朗然咧嘴笑,“终于到了,屁股都坐麻了。”
邵淙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转过头去后,周京霓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过于感性,说不定沈逸早把她这个旧人忘得一干二净,搂着新人笑了,她还何必记得他。
她就应该肆无忌惮享受着这一切。
-
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周京霓忽然接到了叶西禹的电话。
本以为这是一个迟到的问候电话,问她和沈逸的事,没想到是她最初担心的发生了,叶西禹把公司账上的钱套进虚拟货币市场了,赚倒是赚了,可一分都取不出来。
听他倒完苦水,周京霓就知道他多半是来寻求她的帮助了,可她对这行并不了解,只能先借他一部分钱堵上窟窿。
叶西禹在电话里快哭了似的,说只有她肯对他这么好,一激动就嘴快了,“我给沈逸说,结果他骂了一句活该,还让我别去找你,然后直接把电话挂了……”话出来了才反应过来,他忙改口,“我不是说他怎么样,就是没想到你会借钱给我。”
周京霓沉默了一会,只说:“他骂你也是为你好。”
叶西禹叹了口气,“我知道。”
周京霓一言不发。
叶西禹没由来得说:“他还是了解你周姐,说你肯定心软,顾及咱们多年的友情会借我钱,所以不许我找你。”
周京霓手一顿,淡淡笑了声,依旧没说话。
良久,叶西禹还是袒露了他和沈逸的聊天细节,“他问我有没有和你联系来着。”
周京霓把手头上的工作放下,听他絮絮叨叨。
“我说没有,最近一直挺忙,然后才知道你俩掰了,哎,我说真的,沈逸变拧巴了,半天就问我要了个你朋友圈的截图,可他明知道你常年三天可见,也不发东西……最后说你要是有事找我帮忙,一定要帮,不行就跟他说,事后还个人情的事,可你说,这哪是人情的事?这么多年了他不了解你吗?你哪有主动找我们帮忙过,何况他现在这点儿官能帮什么,不还是借家里的关系。”他说得有些郁闷,又有点冒火,“虽然沈逸对你别无二话,我希望你向前看。”
“我知道了。”她只能这么说。
“……谢谢你周姐。”
“咱俩之间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想你早点干出一番事业,证明给叔叔看。”这是周京霓第一次说出来叶西禹的心声。
“周姐……”叶西禹忽然哽咽。
周京霓不想跟他在电话里矫情,看了眼时间,“大男人的哭什么哭,你那都半夜了吧,该睡觉了,我忙工作去了。”
那通电话在叶西禹的一声“那你好好的”中结束。
其实周京霓心里不无波澜,只是无法诉说,也不想告诉任何人。
恍神了一上午,中午她被邵淙喊到仁丰食堂吃饭,Alex全程跟随,像个话唠似的给她介绍这里的配置,上到厨师,下到餐桌是哪种木头做的。
终于吵得邵淙嫌烦了,“你别吃了,出去。”
Alex背过身来委屈地冲她扁嘴,小声抱怨,“我上午陪他开了三个小时会,好不容易能说会儿话还要被骂。”
周京霓被逗乐了,勉强走出状态。
菜上到中途,Alex被副总一个电话叫去陪饭局去了。
本来就大的桌子这下更显空旷了。
邵淙冲她招招手,“过来。”
周京霓端着盘子走过去,在旁边坐下,“原来你们食堂的标准这么高,我说为什么Alex讲你们待遇好。”
邵淙用公筷给她夹了个虾滑,“尝尝。”
周京霓咬了口,抬头看着这道菜,“那么多辣椒怎么还有点儿甜?”
邵淙温柔地笑了笑,“你爱吃辣?”
周京霓点点头,“不过没事,我在香港这么久早习惯了你们的口味。”
邵淙说:“我让厨师重新做一份。”
周京霓连忙在他喊人前一秒拦住,“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午餐没必要那么麻烦,填饱肚子就行。”
邵淙倒没坚持,靠在椅背上看着她,“那我回头和他们打个招呼,既然答应请你吃一辈子饭,总不能不符合你的口味。”
“您还当真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完,邵淙把一张纯白的Ic卡放在她手边,“你刷这个卡就能上来,我提前交代过了,你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
周京霓拿起那张薄薄的Ic卡看了眼,咧嘴一乐,“你这是想用美食留住我的胃?”
邵淙失笑,“你怎么这么有意思。”
周京霓把卡放下,挑完鱼肉上的花椒吃进嘴里,没心没肺似的调侃道:“人家不都说了嘛,要想留住一个人就先留住他的胃。”
邵淙不跟她分辨。
周京霓歪头看他,“我说的没错吧?”
邵淙没应这话,也不着急开口似的,盛了一份鸡汤给她,而后几乎不再动筷子,偶尔夹两根青菜。
相处久了,周京霓不觉得这种气氛尴尬,全程低头吃饭,不知不觉一个人吃掉了一整盘藕片。
过来的晚,吃完已经快到上班点儿,周京霓意识到耽误他午休,有些不好意思,坚持去楼下的街对面买了三杯咖啡。
回来路过办公区域,她悄悄用余光环顾一周,看见好几个都工位没人,进办公室,问邵淙Alex呢,举了举手里的咖啡,“这杯给他的。”
邵淙说:“Alex回家了。”
周京霓把咖啡放在他手边,疑问道:“他下午不上班?”
“有应酬可以提前下班。”邵淙合上平板抬头,靠在椅背上,放松了身体。
“这么好?”周京霓惊讶道。
“要不考虑来我这工作?”邵淙笑着端起咖啡,浅浅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下意识让他蹙眉,却没说什么,只是放在一旁。他指着外面半认真半玩笑道:“刚好总经办空了一个位置。”
周京霓没正形地回了一句,“那你给我开多少薪水?”
邵淙就笑了,说你开条件。
周京霓掐断了他的想法,嬉皮笑脸地说:“天天坐办公室这活干不来,青春有限,我可舍不得。”
邵淙直接问:“那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的。”这件事拖了一年,她始终没主动要答案。
“是吗。”他没给答案。
对面的人儿像定住了似的,抿着唇没说话,很快端着咖啡走到一览无余香港繁华的落地窗旁,扒拉下百叶帘一角,静静喝了口,不知在想什么。
光打在她普普通通的白衬衫领口间。
邵淙还是退步了,“之前你提的事我考虑好了。”
周京霓很快回了头。
邵淙不紧不慢地说:“现在誉德没有适合你的职位,如果贸然让你空降顶替现在的市场部副总经理位置,会引起歧义。”
周京霓的心怦然落地,眼神暗了许多,声音倒十分平静,“没事。”
她笑着改了话题,“让你费心了,回头请您吃饭,翠云仙怎么样?我看网上评价挺不错的。”
见她这样,邵淙心里莫名有点不安。
但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近两年蒋聿之有意誉德,安排进去不少自己人,尤其在周京霓转让那2%股份后,他私下买走一个持7%大股东的全部股份,意图已足够明显。
若蒋聿之将来诚心要誉德,他不能得罪。
邵淙本无所谓多一个少一个企业,没想到周京霓会突然提出这个想法。
“我还没说完后面的话呢,着急什么。”他也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就敢贸然允诺,可开弓无回头箭,沉思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如果我有条件,这个条件还很为难你呢。”
周京霓停住了动作。
“chou.”邵淙在那端忽然这样唤她。
“嗯?”
“如果我足够自私,不考虑别的,会把誉德作为你留在我身边的交换条件,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感情不掺杂任何利益。”邵淙声音平平淡淡,像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周京霓听懂了,也比自己想象中镇静,说:“这次轮到我考虑了是吗?”
邵淙没说话,但她明白了。
人生许多答案都是在机缘巧合下产生的,后来回想起来,纵然这一辈子多么谨慎,有些决定依旧逃不过潦草落笔。
之后一个月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这话题,直到有个下午,周京霓突然被Alex叫去帮忙取一个东西送到指定地址。
她问什么东西。
Alex只说非常贵重,一定保护好送来,事后请她吃饭。又是这套说辞,她也不多问了,毕竟在香港这段时间没少麻烦Alex。
到了太平山,周京霓路过那栋房子,再次想起被绑架的场景,还是心有余悸地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心口不太舒服。
的士停在邵家老宅门口。
一位保姆来开的门。
周京霓本打算送下东西就走,却被对方热情地邀请进屋喝茶。
她觉得莫名其妙,空着手做客也不合礼节,正当要拒绝,邵淙趿拉着拖鞋从远处走来,一身休闲装。
邵淙脸上万年不变的笑,“进来。”
周京霓只肯上前一步,把礼盒交到他手上,嘴上也没闲着,“Alex说很贵重,害我抱一路,就怕磕了碰了赔不起。”
邵淙啧了一声笑,“你也信他的话。”
周京霓才不信。存在中信一级保险柜的东西哪有便宜货,她顺着好奇心问:“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邵淙笑笑,给她解答:“一串翡翠项链而已。”
周京霓眼眸不经意亮了亮,面上不谙声色地点点头,就要挥挥手走人。
邵淙叫住了她,再度让她进来。
“而且哪有上门空手的道理。”周京霓摊摊空荡荡的双手,微笑了一下,“何况你父亲也不认识我,这样贸然不合适吧。”
“他喜欢热闹,你来做客他会很高兴的。”邵淙依旧是很温和的笑意,语气也很随意,“今天来的都是些我没见过面的,你过来说不定我爸以为你是我们家哪个远房亲戚的女儿。”
周京霓就这么半推半就的踏进了这道门,见到了电视上的邵老爷子。
老爷子坐在轮椅上,不像寻常八十老人佝偻,只是有些单薄,穿着喜庆的红薄衫,深陷热闹人堆,笑容满面,看起来完全不似新闻报道上的词汇那般病入膏肓。
果然港媒喜欢夸张。她心想。
邵淙领她上前问候,蹲在轮椅边,握着爷爷的手说了些什么。
邵商从楼上下来,看见周京霓出现在这,愣了愣。
老爷子抬头看了周京霓一眼,乐呵呵地说:“这是我孙媳妇?真漂亮。”
这话一出,周围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而来,可谓眼神各异,好奇的,探究的,紧张的,敌意的,几秒内复杂变换。
周京霓被盯得不适,立刻摆摆手,“爷爷我不是。”
老爷子疑问着看邵淙。
邵淙帮爷爷提了提膝盖上的毛毯,轻声解释道:“您别急,还不是呢。”
老爷子极其喜爱这个孙子,笑眯了眼,摸了摸邵淙的头。
周京霓没想到今天是邵家家宴,面对几十号人的打量,头一次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现在掉头就走,只好站原地一动不动,尽量维持微笑。
意外的是邵商及时过来拯救了处境尴尬的她。
邵商把她拉到别处,摆弄着花瓶里绣球,拿起一把剪刀修桌上的芍药叶子,“我家人有点多,你别介意。”
周京霓客气道谢,想解释她为什么出现在这,但不知道从何下口,毕竟每次的偶遇都过于巧合,邵商又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想了想,诚实地说自己只是过来帮忙送东西的,顺手递过去花泥。
邵商抬头淡淡一笑,“你不用解释的,我知道他喜欢你。”
周京霓睫毛陡然一颤。
这个反应似乎在邵商预料之中,她淡然地接过花泥,把芍药高低错落地插成一个圆球放进花篮里摆上柜子,才开口。
“你别介意我哥没法现在照顾你,爷爷那句孙媳妇,得让他好一顿周旋。”邵商靠在墙边,头朝刚刚那个方向扬了一下,“那个特别圆润的女人是我家姐。”
周京霓往那看。
在一堆人里搜寻到了她说的身影,应该是珠光宝气,华贵旗袍傍身,与邵淙说话的那个。
“小时候她没少欺负我,每次我来这里都放狗咬我,和我说“爸爸不喜欢你妈妈”这种话,可最后她还不是离婚了。”邵商的声音平淡无比,“在这个家里,我哥是唯一控得住局面的人,因为爷爷最爱他,据说遗嘱里把chSc全部股份都留给了他,可去年突然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家里就可有趣了,天天热闹无比。”
周京霓不知是否合适,试着询问:“争家产?”
“不然呢?”邵商笑出声。
周京霓面上无波无澜,心里暗叹,原来香港豪门真如电视剧一样狗血。
邵商似乎早已看淡这些,领她在宅子里四处逛了逛,从温室花房到书房,最后来到一间900尺左右的卧室,对说她:“若是想清净些,就在我哥卧室里看看书吧。”
说完便下了楼。
周京霓的确不想参与进他们的家事,小心走进房间东张西望了一圈简单的陈设,担心碰到不该碰的东西,只能坐在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可半小时过去也不见有人,她实在无聊,从书柜里随手抽了一本英译版的《悉达多》。
这本书她很多年前看过中译版,奈何她那时理解不了,浅浅看了几页就放在柜子里落灰了,不想手里这本却被钢笔勾勾画画,标注了许多自我理解。
忽然一个书签掉落下来。
周京霓捡起看了眼,上面是一行细腻流畅的花体英文,大概意思是:接纳不圆满才能圆满。落款时间2006年。
那时她才多大?
还在上小学,而邵淙应该读大学了。她细细翻看书页上的留痕,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如此风趣幽默的人,原来内心世界如此细腻。
看得正入神,一个阿姨年纪的人忽然进来唤她,邵生女朋友?
周京霓下意识抬头。
这一刻,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和蔼地笑着邀请她下楼入席开饭。
一下楼,周京霓就看见邵淙父亲推着老爷子的轮椅,和邵淙有说有笑地往餐厅走,全然是个乖巧孝顺的好儿子,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而邵商跟在后头和几个家姐讲话。
家宴自然也有座位之分。
周京霓悄然落步在最后,打算找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
老爷子人虽糊涂,眼神倒是不错,瞧着她笑呵呵地来了一句,“让我孙媳妇过来旁边坐。”
邵淙目光安抚过来,示意她不要担心,随后一脸耐心地对爷爷笑说:“您又忘了,人家还不是女朋友呢。”
老爷子眼神迷糊了一下,拍了拍大腿,连连说对,我又忘了,一边问:“你什么时候结婚啊,好让我抱重孙子。”
邵淙温和地笑了笑,弯腰帮老爷子系餐巾,“尽快。”
“尽快那是哪年啊?你都好大了。”老爷子跟小孩似的不依不饶。
邵淙没回答这句,有条不紊地弄完,转头看了眼周京霓,不知在对她还是对爷爷说:“只要她答应我,明年就结婚。”
“好啊。”老爷子眼睛都亮了,拍着他的手说:“等你结婚了,我就可以把东西都给你了。”
“爸爸您糊涂了,结婚不是儿戏。”三姨太太跳出来不满,一边埋冤邵淙不懂事,“你不知他生病了呀,还讲这种不靠谱的话糊弄你爷爷。”
邵淙掀了掀眼皮,一转和颜悦色的态度,直喊三太的英文名,“这是我们的家事,还请您不要插话。”
三姨太吃瘪,不满地小声嘀咕,对对对你们才是一家人。
就在此刻,邵商直接毫不客气地坐在老爷子左旁边的椅子上。
周京霓不动声色猜测那个应该是大房太太的位置,也就是邵淙母亲。
其他人不好参嘴,也不想趟这浑水,纷纷噤着声落座,反而邵淙父亲比电视所见的严肃要和善一点,任由女儿,还十分客气地让周京霓坐在邵淙旁边。
吃饭这半个小时,周京霓堪称如坐针毡,好在邵家分餐制,不需要她夹菜,不然她估计自己宁肯喝水都不会去动一下筷子,
那些暗藏锋锐的眼神就像x光线一样,总在各种不经意间向她扫射而来。
邵淙看出她的不适,饭后他的弟弟妹妹都去陪长辈说话了,他把她带到后院来,还不知从哪掏出一杯奶茶。
周京霓接过来插上吸管,坐在秋千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吸,脸上呆呆的,似乎一心享受奶茶的甜味,什么也没想。
“很抱歉。”邵淙忽然说。
周京霓叹了口气,没讲话。
邵淙在花坛边坐下,仰头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自嘲地笑了声,不愿与她绕弯子,直接问了句,“你现在应该心里有答案了吧。”
周京霓咬了咬吸管,摇头。
邵淙侧头看着六月热温下的繁花盛景,抓了把沾了汗的额前发,点起一根烟,在那端温和地说:“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做选择。”
周京霓斜睨了他一眼,“鸿门宴啊?”
邵淙抽搐了一下嘴角,转过头来,好笑地瞧着她一直笑,心情也跟着她这话好了不少,挺焦心地来了句,“这词是这么用的吗?你果然国语课没好好学习。”
周京霓生气地瞪他,“本来就是。”
邵淙哈哈大笑。
待奶茶见底,他的烟也抽完了,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周京霓刚要开口讲话,看见邵淙起身走到一处栅栏边,俯身小心翼翼地拔掉一枝蓝色绣球,拍拍根茎泥土,又抽出方巾擦了擦,才拿来递给她。
“这枝很配你今天的裙子。”他说。
周京霓今天不工作,素面朝天,扎着低马尾,穿了条宽松的浅蓝牛仔裙,白色板鞋,坐在那显得瘦瘦小小,脚尖儿点地一荡一荡秋千,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这么一细看,她这样比平日浓妆穿工作装要好看。
“谢谢喽。”周京霓接过来拨了拨花瓣,“你家花真多啊。”
邵淙拍拍手上的土,“我妈妈生前种下的,小时候天天跟着施肥浇水。”
周京霓顿时觉得手里的花沉重无比,抚摸的动作不由得小心了点,心想难怪外婆说你会打理菜园,原来你从小就学种花,嘴上还是挺心疼又可惜的,“干嘛摘下来,我不会养花。”
邵淙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这都是留给我婚礼用的,早晚得摘。”
周京霓想说,那不一样。
想了想没有反驳的必要,于是没说话。
邵淙陪她待到日落,前院传来熙攘的说话声,他看了眼时间,才发觉时间过的那么快,不知不觉三小时了,再不过去送客就有失礼貌。他起身得太快,腿上突然阵阵袭来的电流麻酥感让他没站稳,踉跄地两步,一只手扣进泥土里。
周京霓在旁边哈哈笑。
邵淙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见她还在笑,作势用脏手摸她脸。
周京霓嘻嘻笑着吐舌头,左闪又晃地躲他,不躲还好,偏偏她自作聪明地往反方向扭头,下一秒脸颊直接撞进他手心。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周京霓爆出了惊声尖叫,“邵淙!”
碰到她脸的刹那,邵淙指尖微微一颤,像触电了似的一动不动,手端在空中好半天才放下去,好笑地看着眼前惊慌愤怒的小姑娘,他回头看眼前院的方向,想算了,单手解开纽扣脱下衬衫给她擦脸。
虽然他里面还有一件背心,但周京霓还是不敢直视,余光乱瞟一顿,内心评价了个还不错,飞快地低下头用衬衫狠狠擦了擦脸。
这时邵商来寻他。
邵淙应了一声,“我不过去了。”
邵商站在原处看俩人狼狈的样子,不禁扯了扯嘴角,冲哥哥竖了个拇指,扭头踩着高跟鞋风一样的速度走了。
周京霓擦干净脸,把衬衫在手心里团了团才发觉衣服材质不错,价格应该不便宜,于是想着过后买一件同款的还给他,却没找到标签,只在袖口看见一个名字缩写。
她一下子懂了,不无愧疚地说了句,“我回头干洗好还你。”
邵淙说:“不用,扔了就行。”
“你真浪费。”
他气笑了,“我衣柜里一模一样的能找出几百件,你要真打算还我,不如用干洗费买一件新的。”
周京霓嘴上不乐意,日后还是还给他一件新买的,不过是件几百的便宜货,因为他非说那衬衫只值一千块,不用买贵的。
那天晚上邵淙送她回酒店。
路上周京霓突然收到姜栀怀孕的喜讯,惊讶地打去电话聊了好一会儿。
姜栀也不知怎么,伤感忽然而发,“你说我怎么就要当妈了,哎,好焦虑啊霓霓。”
“别怕,没事儿。”周京霓安抚道。
“我结婚那会儿还觉得自己是一小姑娘,领一证而已,有什么怕的,可我现在就觉得自己老了,霓霓我特别怕……”姜栀在视频里忽然哭了,声音越来越大,有点崩溃了似的。
周京霓敏锐地察觉了异常,赶紧问怎么了。
姜栀哭得太厉害了,不停干呕,吓得周京霓立刻翻出俞白联系方式,连发消息问他和姜栀在一起吗,说明了情况。
可消息石沉大海。
姜栀在几分钟后终于不哭了,她平静地说:“他出轨了。”
那一刹那,周京霓懵了,以为自己听错,大脑不受控制地想重新确认一遍,“你刚刚说什么?谁出轨?”
邵淙闻声看了她一眼。
“俞白。他和初恋睡了。”
语气那么理智,坚定。周京霓知道一定是姜栀抓到实质证据了,却不知怎么安慰,又怕她想不开,一边不停地安慰她,一边组织逻辑。
“你怎么想的。”她问。
“还不知道。”
“他知道你怀孕了吗?”
姜栀摇头,默默趴在那掉眼泪。
周京霓气得手都在发抖,她想冲到俞白面前质问他为什么出轨,为什么这么对待姜栀。
“我给他打电话。”
姜栀哭着说不要,“你别说,他去杭州找朋友了。”
“为什么不说!”周京霓彻底忍不住脾气了,“你怀孕了啊!他凭什么可以两手一甩潇洒玩乐?”
“他还不知道我发现了,霓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轨,为什么会骗我,你知道吗,他只要在我面前永远都那么温柔,好像没有脾气一样,所以我真的受不了,我怕我一见到他,听见他的声音就会绷不住……”姜栀又哭了,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满是泪水。
周京霓听她说,听她再次哭完,最终把输入框里骂俞白的话全部删了,挂了电话。
原来美好记忆都会像回旋镖一样,在日后遗憾却放不下的那一天,精准刺回心脏。
她可笑地想,时间真是可怕又强大,揭穿人性和筛选真诚。
邵淙看着她迷茫又愤恨的目光,把车停靠路边,去超市买了几瓶啤酒给她。
周京霓闭着眼,手里捏得易拉罐嘎吱响,最后一点泡沫溢出来,打湿了手指边的发丝。邵淙全程没讲话,只是将空调冷气调高了点,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邵淙。”她轻声喊道。
“嗯。”
“你说爱情到最后是不是都是一回事,要么结婚后回归平淡,要么以分开为结局。”周京霓声音莫名的苍凉。
邵淙说不是。
周京霓扯了个笑,睁开眼侧头看他,醉眼迷蒙地唏嘘一声,“你居然相信爱情,我真不相信哦,就凭你和我认识没多久就告白,我就觉得你,不,靠,谱。”
她一字一字往外蹦,喝多了大胆起来,用手指戳他胸膛,一下又一下,跟发泄似的用力。
邵淙握住她的手放回去,笑容带了一点轻浅的玩世不恭之意,“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早就知道你了?”
周京霓拧起眉头,“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穿着校服呢。”邵淙见她清醒,把手机里的一张照片找出来丢给她看,接着发动了车,“爱情对我来说不是必须品,但只要我有,就一定会好好守护,至于结不结婚,那是另一码事。”
周京霓完全没听见,放大又缩小,来回看,痴痴地盯了好几秒都无法想起当时的情景。
照片里她嘴里叼着一根雪糕在弯腰系鞋带,沉甸甸的书包滑落到脑门上,样子看起来和一个呆瓜一样。
侧脸的的确确是她。
而再仔细看就会发现,沈逸站在远方旋转玻璃门外。
周京霓突然想起来了,那天好像是上体育课打赌谁跑得慢就请谁吃肯德基,结果她输了,没办法只好跑去找母亲要钱,为此挨了顿教育,气得她从誉鸣的茶水间冰柜里抓了一大把雪糕塞进书包里,还转头就把火气撒在沈逸身上,逼着他帮她写了一周语文作业。
她心烦意乱地关上手机,潦草地笑了下,“你暗恋我这么久了?”
邵淙只问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周京霓老实承认,“没。”
邵淙无奈地摇摇头,却没说话了。
周京霓偷偷摸摸地看了他几眼,发现他全神贯注开车,暗暗努力回想了一下刚刚他说的话,却实在记不得,只好轻声解释了一句,“我只是刚刚想到一些事。”
邵淙没说话。
周京霓细细弱弱地试探道:“你要不再说一遍?我保证认真听。”
邵淙觉得她工作起来很成熟,现在又像个上课打瞌睡被发现的小学生一样,那么畏缩,好像真把他当老师了。
见他仍旧不说话,周京霓牢牢闭上了嘴,坐姿都有点拘束。
车子平稳穿梭在大街小巷,周京霓酒劲上来眼皮发沉,不知不觉眯着了,被叫醒时正在做掉入深渊的噩梦。
邵淙手还没拿开就感觉她浑身一抖,额头都是一层薄薄的虚汗。
周京霓睁开眼那瞬间不适应光亮,又阂上缓了缓,才撑着坐直起来去解安全带,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我怎么睡着了。”
邵淙按开车锁,“一冷一热容易感冒,回去喝点药。”
周京霓道了谢,拎起装脏衣服的袋子和花篮推开门下了车。
“chou.”
周京霓还没走进大门,听到邵淙唤了她一声。
回过头来,邵淙也下车了,只是站在那没有动,手插在口袋中,远远望过来。酒店大堂的黄色灯光投在他身上,让周京霓再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丝行影单只的孤独。
只见看见邵淙松垮地笑着说:“我可以给你稳定的婚姻,承诺你日后不需要担心任何出轨的事。”
表情那么随意,语气却诚恳又郑重,好像在宣说入党誓词。
周京霓情绪有些复杂,她好像有点分辨不出真假,既不激动也不再觉得荒谬。不知哪刻起,她总觉得世上哪种感情都缺斤短两,糊里糊涂才会幸福。
“我要是立刻答应,你不会觉得我贪慕虚荣?”她苦笑着调侃了一句。
邵淙说:“不会。”
周京霓说:“我们身份差很多,你家里会同意吗。”
邵淙目光肯定,“当然,他们干涉不了我的婚姻。”
周京霓沉默许久,又挺好笑地问了一句,“咱俩这结婚算什么,真就各取所需呗?”
“不好吗chou?起码我还喜欢你。”邵淙真不觉得有什么,神情如常,甚至笑着说:“利益才最持久,只靠爱情维持的婚姻早晚有崩塌那一天,只不过搭进去太多,大部分人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所以将就一辈子。”
周京霓默默垂下眼睑,既认同又想反驳,可找不出理由。
邵淙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你不觉得贪财好色其实是一种绝佳搭配吗?”
周京霓被逗笑了一下,心情也跟着舒服一点,撇着嘴说:“我觉得你既贪财又好色,好像不需要结婚。”
邵淙挑了挑眉,“你说我爱钱行,可不能污蔑我好色。”
“我看你前女友们都特别漂亮。”
“你见过?”
“网上有照片啊。”她说得太快了,完全没察觉这话有问题。
邵淙眼底笑意加深,意味深长哦一声,不咸不淡地挑了重点回:“原来你还上网做功课了啊?不过她们没有你好看。”
周京霓面露一丝羞色,一分被戳穿的尴尬,九分越界的愧疚。
她必须承认动心了邵淙的条件,至于爱不爱,无关紧要,或许日后能慢慢培养感情呢?这一个月里,她反复思考婚姻的含义,慢慢明白,花钱装饰的漂亮结婚殿堂就像虚拟的童话世界,喧嚣散场后终究回归平淡。
与其承受别的,她更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
周京霓扬着醉意朦胧的笑脸说我们结婚吧,心脏却无端地失重了一下,好像重新坠进刚刚那个梦。
邵淙默默望着她,说我再给你一晚考虑,不着急。
周京霓摇摇头,怕自己酒醒就后悔似的,一股脑交代了所有事,“你准备好各种协议吧,我现在困了想回去睡觉。”
邵淙没说好与否,只是放她走了。
回到酒店,叶鸣舟看女儿带了一篮花回来,忍不住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夸真好看,“哪个人送的,这么有眼光。”
周京霓刚想说朋友,话到嘴边犹豫起来。她刚刚答应邵淙,那现在他岂不是都可以用未婚夫来形容?
想想还是说朋友。
叶鸣舟问:“男生送的?”
周京霓点头。
叶鸣舟语气暗含赞许,“真有心,不像玫瑰庸俗。”
周京霓细细观赏了一眼邵家园艺师包扎的花束,蓝白色系,几株绣球被洋桔梗团团相簇,还掺杂了一些她不认识的品种,摆在窗边,在炎炎夏季似一股清凉。花期总是短暂的,她拍了照片留念,又发给邵淙,说谢谢,我妈说特别好看。
邵淙发语音:“下次请你母亲来赏花。”
周京霓回了个表情。
这一年的夏天很漫长。
周四这天下了场暴雨,周京霓带叶鸣舟出去吃饭,见缝插针找了个机会,与母亲聊起邵淙。
叶鸣舟直觉很敏锐,“觉得很合适?”
“嗯。”
“多久了?”
周京霓打马虎眼,“几个月吧。”
叶鸣舟喝了口水,一连三问:“才几个月?那怎么就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他着急还是什么?”
周京霓说他家里,“他爷爷身体不好,已经完全记不清人,却唯独记得邵淙,这半年夜里突发好几次冠心病,最严重的前天,心梗加心衰同时并发,严重到医院下了三次病危,现在主治医生说老爷子很难撑过明年春了,所以邵家想要邵淙结婚冲喜。”
她说的是实话,现在整个邵家像一根绷紧的弦,人人视遗嘱为命,恨不得老爷子一命呜呼好早点拿到钱,外面也是风言风语,尤其香港富人圈,酒足饭饱就开始八卦邵氏要分家的小道消息,讨论谁能最终拿到chSc的控股权。若不是邵淙提前封了所有港媒的嘴,此刻早满城风雨。
叶鸣舟想起自己母亲,眼睛不禁红了,仿佛重回那年。
周京霓按了按母亲的手。
叶鸣舟一瞬间哭了,明明女儿就在眼前却觉得万般不舍,“你说你这丫头怎么就突然打算结婚了,总觉得你还小呢。”
周京霓擦掉那些泪水。
叶鸣舟深深地呼吸,双手捂着女儿,“你要真觉得不错,就嫁,我给你准备好嫁妆,咱们风风光光嫁出去,绝对不让人看轻了。”
周京霓抽了抽鼻子,抿唇笑着说好。
前后一个月的时间,周京霓见了起码一百个人,脸都快笑僵硬了。邵淙执行力非常强,在那天之后没多久就安排她与邵家一众长辈进行了正式会面,请叶鸣舟吃了个饭,两家都同意的情况下,他让邵家的律师团队起草了各种协议,请风水大师算了时间。
中秋节前,邵淙在自己会所,带周京霓见了几个重要的朋友,他三个发小,还有生意场上来往密切的荣照邻,也是与她在悉尼有过一面之缘的前财政司司长的长孙,邵商是视察完商场中途来的,带着男友,还跟来一个意外来客,蒋蔓。她盘着秀发,拎着一个袋子走进包厢时,所有人都看过去,周京霓听见荣照邻老婆小声用粤语和朋友讽刺了句这个女人很颠婆,骗了小于感情,婚后还出轨怀孕。她听意思,这一桌人都知道蒋蔓,也认识于柏州,不自觉就出神了,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蒋蔓是来送贺礼的。
她这两年借着昔日与邵商那层浅薄的友情,厚着脸皮参加了不少玩乐局,就说今年的日本滑雪,马尔代夫度假,都有她的身影,于是结交很多香港名媛贵妇,但大家都多少知道她之前和于柏州的事,现在是为了帮丈夫铺路,同时帮小叔叔盯着邵淙,所以尽管蒋蔓出身不错,也瞧不上她的嘴脸。
邵淙客气地请她坐下喝茶。
蒋蔓把礼物递给周京霓,近距离一看邵淙未婚妻这张脸,忽然愣了下,这不是之前和于柏州一起的女人吗?脸色顿时变了又变。
周京霓猜她认出来了,只笑笑说:“谢谢蒋小姐的礼物。”
话题一转就来到今日正题,邵淙自然揽过她肩膀,向所有人介绍周京霓,“我未婚妻,以后多多关照。”
周京霓笑着迎合四面祝贺。
一眨眼她就要换身份了。这样一想,人生在一些阶段性的重要折点上,没有想象中恐惧,慎重,不过岁月又折人一岁。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聊了会天,在院子里支了烧烤架子,周京霓陪邵商做完冰淇淋,再出来,看见邵淙叼着一根烟,在炉前与朋友有说有笑的,手上熟练地翻滚烤串,刷油,撒调料,木炭滋啦一声腾起橙红火焰,燃亮了茫茫黑夜,美女们扎进温水泳池欢腾,她痴望着深陷烟火气中的邵淙。
烧烤好了,邵淙冲她招招手,“过来尝尝。”
周京霓吹着热气咬了口,惊喜地点点头说:“好吃,就跟外面卖的一样。”
邵淙温柔地笑出声,揉了揉她的头发,招呼其他人上岸。
一群人围在泳池边,脚搭在荡漾的水中,人手一罐啤酒,吹着晚风喝酒。
荣照邻甚至四仰八叉地躺下后,一脚把朋友蹬进泳池。
“你想死啊Allen!”水里的人抹着头发暴吼。
荣照邻起身就跑。
那人爬上来追逐。
一群人看着热闹哈哈大笑,满院朗朗笑声。
周京霓悄悄凑到邵淙耳边说:“你这朋友和上次我见到时不太一样。”
邵淙把干浴巾披在她肩上,“他们私下就这样,很好相处。”
周京霓觉得这样子日子也挺好,平静又充实。
Alex得知他们很快要订婚的消息,是邵淙让他去联系喜帖街一家不对外营业的中式婚纱店,订一套龙凤卦。惊讶之外,他才反应过来这段时间周京霓频频出现在邵淙身边的原因。
可他没想到两人这么快。
怎么就跨过恋爱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他不知道,总感觉和周京霓在北京那杯酒昨日才喝完,给老裁缝留下上门时间,写到2023年这一刻,他笔一顿,意识到原来那是2021,而他们的订婚宴在明年六月三十号,满打满算是chou来香港的第二年半。
Alex向周京霓好奇邵淙怎么告白的。
周京霓脸上嬉笑,“用一束花骗走的。”
“啊?”
“你不信啊。”
Alex哈哈大笑,说信。
周京霓哎一声,似有意无意地说:“你说你老板真喜欢我吗?”
Alex还是很确定这点,“真。”
他没法说邵淙对这段感情掺杂了多少利益,只知道当时邵商若肯和荣家联姻,邵淙就不需要回到chSc,也不会有这么多意外。
Alex问:那你呢?
但周京霓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与他碰杯喝了口酒,“我愿意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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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之际,周京霓回了一趟悉尼,与倪安吃了个饭就带着人飞去西澳,前后历时二个月,成功向日本客户出手了一座品味仅23%的磁铁矿开采权,让小安诧异得说不出话,接下来更令他震惊的是,合同签完的第三天,她带整个团队办理了离职交接手续。
“这么突然周总。”小安站在办公桌前看她签字,表情十分丧,提议道:“我们想为你办个送行宴。”
“谢谢你,但时间赶紧,我今晚要飞香港了。”周京霓合上文件夹抬头,微微一笑,公事公办道:“我也很遗憾,但工作变动所需。这几年共处的很愉快,希望你接下来尽快适应新工作节奏。”说着起身抬手介绍人,“这位是辛总。”
小安赶紧上前一步,握手做自我介绍。
待他们简单互相了解后,周京霓最后环顾四周,心里默默与付诸了短暂青春的这里道别,她让小安回工位,一个人抱起箱子往外走,不想被太多人关注到,绕开办公区域去另一侧的电梯。
电梯门刚打开,辛总喊停她,“周总留步。”
周京霓回头,只见对方步伐稳健地朝她走来,最后停在自己半米之外,手里端着一个文件夹,向她递来。
“这是?”她问。
“周总,您当时组建的团队是与公司签订的劳动合同,协议上有明确表示,东金为他们提供482工签的担保,因此十年内离职需要签竞业协议以及赔付违约金,所以您现在带他们离开是不符合规定的,我想这一点您应该知道。”他翻开文件夹,单手举在她面前。
是一份尚未签字批复的离职说明。
周京霓漫不经心扫了眼,好似对上面的内容不感兴趣。她抬手拿到一旁垃圾桶上,直视着他说:“看来您还不知道他们的离职手续是邵总特批的,不需要签任何协议,而我也为他们赔偿了一笔违约金,我想通知马上就到您的邮箱了,还请之后查看。”
他脸色变了变。
周京霓面无表情地问还有事吗。
看见他摇头,她转头按开电梯走进去,在门即将合上那瞬间朝那人微微点头,遂即移开视线,镜面倒映冷着脸的她。
周京霓看着,忽地觉得自己俨然不近人情的职场女魔头。
驱车离开大楼,随着后视镜里越来越模糊的路,她回想这几年。东金最难时,她经常加班到深夜,在办公室独揽这座城市的夜景,因为出差次数多,成为许多国际航空公司的终身白金会员,到头来只能换一页漂亮的履历,一切辉煌都不属于个人,那些挽留的人又能记得她多久呢。
短暂的美好待深陷茫茫人海那天,慢慢就忘记了吧。
回到住处,倪安难得白天在家,和小陈忙着做饭,也不知是炒什么菜,周京霓一进屋就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她摸了摸小满地脑袋,换上拖鞋,拎着一提啤酒往里走。
哪知一入眼就是倪安全副武装的滑稽模样,她笑得不行,趁油烟机的动静盖过脚步声,走过去吓俩人,趴在倪安肩上探头看锅里油汪汪的辣椒,不由得哎唷一声,“这么多辣椒是想辣死我吧!”
“一点都不辣。”
“你这满锅辣椒……”
倪安嫌弃打断道:“别站这儿碍事。”
小陈一边打开微波炉一边说:“倪安姐说你最喜欢吃川菜,你早上一出门就拉着我去burwood的市场买菜了。”
“这么爱我呀?”周京霓嬉笑着用肩碰碰倪安,习惯性地挽她胳膊娇嗲调笑,“还是我的倪安最好啦,知道我爱吃什么就学什么菜。”
“也就我了。”倪安哼笑道。
“那可不嘛,就你对我这么好。”周京霓学东北话,腔调生硬得把自己逗笑了,“你要不来香港开个工作室吧?”
倪安吐槽道:“神经,你要我陪你一辈子啊?”
“我当然想呀。”说着周京霓靠在一边,捡了颗蓝莓放在嘴里,笑嘻嘻地说:“上大学那会你的梦想不是打算开个人婚纱品牌嘛,呐现在我可以投资你了,倪安,你去香港创业吧,失败了我养你。”
倪安飞来一记眼风,“还没创业呢就想着失败,你能不能惦记点儿我好。”
“哎呀,那不是遇事先考虑最坏的嘛。”周京霓自顾自地说:“说真的好久以前我就想这事了,只不过我现在刚赔付完一笔违约金,手头资金有限,可以先给你投两百万,然后咱慢慢扩大规模,从小工作室到进驻商场,有独立门店……我相信你将来肯定能成为全世界有名的婚纱设计师……”
倪安笑着揉了揉眼,“那你可得好好赚钱了。”
“放心,我肯定成为你的最大股东。”一畅想到美好的未来,周京霓放纵地笑出声,还不忘提醒她调小火,一边继续说:“你好好计划一下这件事,到时给我一个bp,只要没问题,我随时投。”
听见这话的小陈由衷感慨道:“好羡慕你们的感情哦,我要是有这么好的朋友感觉这辈子怎么活都值了。”
周京霓笑了笑,“会遇到的。”
倒是倪安没说话。
周京霓这才瞧见她眼红了,泪水在眼眶打转,赶忙抽了张纸递上去,调侃道:“都被熏成什么样了还说不辣。”
倪安胡乱擦了擦眼睛,把她推出厨房。
周京霓回头望着她的背影,想到倪安要是知道自己以后要半定居香港,肯定会难过。
她心中不禁隐隐酸痛。
她不知道倪安最初的社交圈是什么样子,但自从她们认识后,彼此的空余时间都留给对方,一起逛街、看电影、趴在一个被窝聊心……这些年来,倪安似乎因为比她大一岁半,总习惯性照顾她,各种事上尽心尽力。
而她也见证了倪安好几段失败告终的感情,每次都陪着买醉好几天。
周京霓不舍她。
但这次她要订婚了,而进誉德工作意味着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回悉尼,所以才把开婚纱品牌的事提上日程了,不然以她现在的经济情况,并不太适合做投资。
半小时左右,餐桌摆满了各种周京霓爱吃的菜,她趁倪安去洗手,偷偷尝了口毛血旺,好吃得她尖着嗓子大喊道:“倪安你太牛了吧!做得比咱楼下那家好吃多了!”
倪安得意撇嘴,“那必须的。”
这顿饭吃得周京霓不停嘶哈嘴,喝了半壶水,还是捧场地吃剩了盘底,末了跟小孩似的求夸奖。
倪安见她这样,以为辣椒放多了,边吃边嘀咕还行呀。
其实周京霓现在很少吃辣。以前东金的工作餐都是白人饭,应酬的饭局上为了符合大众口味还有顾及形象问题,总以清淡为主,要么西餐,偶尔嘴馋了就拉着倪安去餐馆,可国外的口味不正宗,而过去这两年,因为沈逸,她竟然快忘记自己的喜好,他最多能陪她吃小龙虾,就连这样都会闹肚子。
那时她在厕所外嘲笑他好脆弱,可一看那惨白的脸,又心疼得不行,半夜在厨房里忙忙活活地煮粥。
说来那段日子也是令人招笑,她全心全意照顾他,偶尔发给倪安炫耀自己提升的厨艺,却被她狠狠骂了一通,说她不好好当总经理跑北京当保姆去了,后来她再发,倪安回都不回了。现在想想,难怪去年在南京倪安不给沈逸好脸色,这是心里替她打抱不平呢。也是,都这样了,她还不自觉有什么丢面儿的,认为那是情侣间心甘情愿的付出。
周京霓明白这些事上朋友都偏向自己,但她知道沈逸是什么样的,从彼此还是朋友时就从来没亏待过她,也会永远记得他跨越大洋来看她的日子。
想着想着发呆了。
倪安拍醒她,“哎想什么呢,去冰箱拿冰块泡酒了。”
周京霓吓得一激灵,筷子抖落在桌上。她差点了今天这顿午餐是给她送行饭,所以她才在楼下酒超买了一堆酒,说是要一醉方休。
那晚她们仨喝得一箱却没有醉。
周京霓在阳台上告诉了倪安要订婚的事。
意外的是倪安只微微愣了一下,就继续抽烟了,末了说:“周周,不管那个人是谁,我只要你幸福。”
周京霓眼眶忽的有些湿,佯作讨厌地推走她的手,“烟熏死了。”
倪安笑了笑,“日期定了?”
“嗯,明年六月三十,本来打算三月的,但大师说日子不行,不过也挺好,起码不用怕冷,你说是吧?”周京霓目光淡然,把玩起火机,忽然有些疲惫,仰头望着月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说:“倪安,这房子我不卖,日后说不定随时回来,不过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着月亮,给我打个电话。”
“好。”倪安宠溺一笑,“要常回来看看我这个孤寡老人哦。”
“你快点找个女朋友好不好!”周京霓嫌弃道。
倪安撇撇嘴,转回头喝酒。
两人一顿瞎聊,倪安叫嚷饿了,跑回去煮泡面,周京霓无聊地刷朋友圈,恍然连刷到几组相似的泳池照片以为出现错觉,直到看见那些大差不差的文案,基本都是在祝谭宗明明天大婚快乐,而那个对象竟是何淼。
平凡普通的一个月,发生了这么多事。
先是姜栀和平离婚,又是她要订婚,现在轮到谭宗明和何淼一同迈入婚姻殿堂。周京霓静默良久,她点开了照片。
婚前的单身泳池趴。
一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在玩水枪。
没什么意思,这帮人的身材大多缺乏管理,工作后应酬多了,多半啤酒肚隆起,倒是第七张的一个独坐无框泳池边看夜景喝酒的单薄背影吸引了她的注意,身材很好,白皙的皮肤微微隐现薄肌,放大那一刻,心却跟着停了。
是沈逸。
她觉得浑身都在泛冷。
他瘦了。
头发短了好多啊。
手上空荡荡的,胸口垂落着那块玉观音,她一点点往上看,目光在他后脖颈偏下方猛地凝住,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刺青刻印在他皮肤上,水覆在上面,像一道光刺进她的眼睛。周京霓感觉牙齿在发抖,她知道那是柯罗诺斯,摩羯座的守护神。
下面有一行时间。
她看不清,却从失了色泽的图案看出,这个纹身有些年了。
倪安懂行,说少说五六年以上,然后问这人谁。
周京霓无力地抿着唇笑了笑,刚刚忍住的泪水,终究还是流了出来。
她仰头看着月亮。
晚风将他们最后一次拥抱。
曾以为这世间的千山万水再美得像一卷画,也只是山与水,看多了,都不过寥寥风景,谁曾想会错过一阙为她而作的水墨画,只是这封无法回信的情书来得太迟了,若再早些,他们或许能一起欣赏更多个日出日落,她也不会如此抱憾,日后再想,诚然面目平淡地说一句,“我们相爱过。”
-
2024年。
看到她订婚消息那天,北京的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沈逸坐在车里,看着手机,浑身冷的像冰。
下属依旧在前面叙述着今日会议注意事项,向他一一说明参会人员。
沈逸全然听不清,只觉得阵阵耳鸣,呆滞的视线定格在路边的一颗国槐,他好似出现幻觉,看见少女时期的周杳杳,向司机说停车。下属愣了一下,看了看前方的路,还是提醒他八点四十三了,今天的会议九点就要开始。可他无动于衷,没有半点玩笑之色地再次让司机靠边停车。
他下了车。
车停靠原地,下属察觉沈逸不对劲,跟在后头生怕出事。
炎炎烈日之下,沈逸走了半个钟头,终于在一处胡同口停下,他在那站了站,回头向下属要了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拨出去。
静了十几秒,通了。
那头的一声喂,沈逸毫无征兆地狠狠一颤,五脏六腑都在疼。他扶着墙稳了稳身子,极力压制下住喉咙的哽咽,轻轻唤了她一声。
“周杳杳。”
那端刹那寂静,过了许久,嗯一声,对他说:“北京今天天气不错。”
沈逸颤抖得更厉害了,那般狼狈,每走一步脚下都轻飘飘的,四周虚无缥缈,声音也变了调。他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有太多,可每一句都不适合此刻,他贪恋这片刻,纵然万般不舍,只能轻松地笑了一声,问她怎么在北京订婚也不告诉他一声。
她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不也知道了吗?”
他说:“于柏州告诉我的。”
“嗯。”
“你和邵淙订婚了。”
“是啊。”
“在哪个酒店。”
“你别来。”
沈逸静了静,把烟揉在掌心,慢慢吸了口气说:“我只是想去送送你,没别的意思。”
终于,周京霓说好。
去酒店这一路过于安静,除了沈逸的工作手机一直在震动,震得人心烦,沈逸直接关了机,下属脸色一变,整颗心都悬起来,那可是市委某个领导秘书的电话啊,怎么就挂了,一时间满心焦心如何应对缺席会议的事,可回头只瞧见领导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手里紧紧捏着一个袋子,仿佛一点也不在乎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没人知道那里面究竟是什么,竟然能让向来严谨工作的人,步行半个小时来取它,送到一家酒店。
沈逸在地下停车场抽了快一盒烟,上了楼。
在休息室见到了周京霓。
两年多没见,她样子变化不大,秀发盘起,穿着金银丝线刺绣的龙凤卦,脖颈儿戴着一串绿翡翠,中指戴上了订婚钻戒,她抱着一捧花走进来的,看见他后脚步停了一下,很快轻轻一笑,说你来了,音容笑貌有了一种不属于她的恬静之美。
她似乎很幸福。
笑得那么温柔。
他阖住眸子,眼角水雾漫漫。
沈逸走上前,将牛皮纸袋递给她,“订婚礼物。”
周京霓接过来,拆开倒出里面的东西后愣住了,一个钥匙,一份房屋赠予协议,她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下,掀开第一页,就看见了光明胡同的地址,以及户主承担所有过户税那行字。她仰头看沈逸。
“是你买的。”她喉咙涩得痛。
“周杳杳,我比你大一岁,总归算得上是你哥哥,可你打小就不肯这么喊我。这个房子就算我给妹妹的嫁妆,让它代我送你出嫁。”沈逸有些哽咽,却还是笑着压下去声音中的情绪,抬手轻轻替她摆正凤冠,随着手缓缓落下,看她的眼神万般复杂,不舍的,悲戚的,压抑的。他最终只是说:“真漂亮。”
“沈逸,谢谢。”周京霓已不能再多说别的。
沈逸后退了半步,笑着说:“上去吧。”
泪水蓄满眼眶,周京霓攥紧了手心,指甲和钥匙硌得生痛,都抑不住心脏失重带来的一下又一下钝感。
眼泪落下的前一秒,她转身去,背对着他,轻盈盈地笑着说:“你怎么不祝我新婚快乐。”
沈逸看着她的背影,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些年的他们,眼睫淡淡落下,抿唇笑了两下,“周京霓一定会幸福的。”
快上去吧。他说。
这次的一本正经,让周京霓连道别的话都无法言出,她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背,一步步走出去。
直到电梯门关上,她都没有再回头。
周京霓不知道他跟出来了,只是停在了邵淙走来挽她那一刻,沈逸站在角落一动不动,看着电梯上方跳动的数字,停在三楼那一刻,心停了一下。
十二点零分,一辆黑车缓缓开出地下停车场,身后是盛大的烟花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