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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夜,张启山没有将朝兮绑回去,而是就着手腕铐住的姿势,分享了他的那张病床。

他是真的连白眼也懒得给了。

病床再怎么宽阔,睡两个成年男人多少还是有些拥挤,偏偏张启山还不知好歹地贴过来,毫无缝隙地彰显存在感。

朝兮有些搞不明白,张启山这么做是图个什么,难不成还觉得对他体贴照料,就能回到从前?

但……他们哪有什么从前。

深更半夜,镇定剂的药效退去,朝兮再次发起了高烧,那些无形的虫子啃食着他的每一寸血肉,试图将他拖进更深的泥潭。

几番折腾,那些被张启山强行喂下的食物全数吐了出来,弄脏了他的衣服和床铺。

张启山或许不想惊动别人,解开了自己手腕上的手铐,改为将他铐在床栏上,然后去打了一盆勉强算温热的水。

床单肯定是不能要了,张启山直接打开窗户丢下车,换了新的铺上去,转头倒了茶水,让朝兮漱口,又停顿了一下,才去解他的病号服。

纯白的毛巾浸湿拧干,轻轻擦去他胸前的秽物,因着暴涨的体温而蒸腾出缕缕热气,所过之处,尽是恐怖的紫癜或淤青,一些是未被疏解的毒性所造成的后遗症,另一些则是束缚带残留的痕迹。

整个过程中,朝兮都出奇地安分,任之施为,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只在一切结束后,张启山试图把手铐铐回自己手上时,他出手阻拦了一下。

说是阻拦,就力道而言,与寻常的抚摸无异。

“不必……浪费力气。”

朝兮俊俏的脸孔烧得通红,连胸前的麒麟纹身都好像沾染了病气,少了往日的威风。

“我会缩骨……我现在没力气,有没有手铐都一样,但凡我有力气,你这手铐也困不住我……张将军就当行个方便,让我安生睡一觉。”

张启山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但并没有要离开病床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后半夜,朝兮总归得以换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虽然肉体上的折磨让他根本无法入睡。

他用力咬住被子的一角,硬是挨过一阵比一阵的透骨之痛。不消片刻,汗水便将衣衫被褥全部浸透了。

他面向车厢壁,背对着张启山,耳畔嗡嗡乱响,听不见身后一丁点的动静。

过了不知多久,张启山的手臂缓慢而坚决地缠绕上来,如同觅得了什么珍如生命之物,将他锁进怀抱里。

而他回敬给张启山的,是手臂上深切入骨的齿痕。

张启山因这急剧的疼痛而倒抽一口冷气。

朝兮无声地冷笑:这点滴痛楚,怎能及他所受之万一?

之后的路程里,他们的相处模式似乎便是如此。

一日三餐,张启山会“体贴入微”地喂他,虽然在药物作用下,绝大多数食物都会被吐出来,但张启山依旧不厌其烦,替他清理残局、换洗衣衫,真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微不至。

朝兮默然接受着他的照料,不发一言。

唯独对张启山每晚都要从背后搂着他睡觉这件事,朝兮百分之百地厌恶——这样过分的亲昵,会让他觉得张启山心里还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那种幻想背后掺杂的所谓“情感”,在今时今日,实在令人作呕。

幸而几天后,军列就停靠在了西北边陲的一个火车站,他们改换了汽车,朝兮的病床换成了担架,容纳不下张启山了。

一想起从军列换到汽车时的场景,朝兮都忍不住想笑。

由越野军车改装而成的救护车直接开到了站台上,两个排的官兵荷枪实弹,守卫着这段不足十米的“路程”,唯恐出什么差错,让他给跑了。

估计四九城里的领导也没几个能有这样的待遇。

这两个排应该都是从当地军区抽调过来的,个个西北大汉身材魁梧,像是两堵高墙挡住了朝兮的视线。

他只在快出站时,隐约看见了火车站的名字叫“西宁”。

青海省会,西北锁钥。

可这并不是终点。

汽车在广袤无垠的青藏高原继续行驶了两天,才到达了目的地——格尔木。

张启山行事仔细,下车前还不忘让人给他打一针镇定剂,才放心将他搬到轮椅上。

西北高原日光充盈,少有的不下雪不刮风的天气,朝兮拼命眨了眨眼睛,在刺眼的阳光里看见一个围墙高耸的白色建筑,风格很像医院,门口还挂着一张“格尔木疗养院”的牌子。

透过黑色栅栏状的大门,可以看到墙内的主体建筑,那是一所纵深宽广的三层小白楼,好像刚刚建成不久。

张启山亲自推着他进门。

然后,他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副官。

其实,副官如今不该叫副官了,看那军装上的勋章和职衔,至少也是个上校。

朝兮用余光瞟了一眼张启山的表情,忽然笑了笑,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张日山。”

张日山表现得很是惊讶。

他是奉了张启山的命令在格尔木修建一座兼顾隐蔽与安全的疗养院,至于作何用处,张启山一直讳莫如深。

张日山实在没想到,疗养院落成之日,第一个住进来的会是多年未见的谢朝兮。

久未相见,一见面便是这样的状况,真不如从来不相识。

张日山神色复杂地请张启山到一旁说话,似乎在问具体的情况。朝兮靠着椅背,奋力扭过头,去看大门外蔚蓝如玉的天空。

门内门外,困鸟已入樊笼。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两个终于谈完了话,张启山小声叮嘱了几句,才转头叫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往楼里走去。

自然而然,换成了张日山来推他。

朝兮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张日山忍不住问。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以后我怕是要在你手底下讨生活了。”朝兮故作哀怨,眼尾轻轻一扫,“早知如此,以前打张副官的时候该收着力气的。”

张日山凝重的脸色因朝兮的玩笑话而略微缓和,然而联想到佛爷方才所说,不免百感交集。

他曾立誓对佛爷永远忠诚,天地可鉴,绝非虚假。

可当他看到谢朝兮这副模样,从心口处蔓延上来的窒息感,亦非虚假。

一如昔年,朝兮的唇角总是勾着笑意,那笑容入了张日山的心,却如同跗骨之毒,让他动摇,让他怀疑,让他……恨不能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