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妄宫。
水清漓刚推开大殿的门,整个身形宛如欲要被颠覆的大楼一样倒在地面。
幸好的是,他向来在凉芊默的面前总习惯性地单腿跪地来为她穿好高跟鞋,以至于他并未完全倒下。
他怎么能不痛呢?他太痛彻心扉了。
本以为她锁住过去的心房是不愿被任何一位窥见一斑,现在想来是她了然他定会浮现出一个痛恨自己为什么要丢下她吃了那么苦头的想法,特地牵引着他寻到海颜。
听别人说起她的伤痛比他身临其境地目睹,前者会使得听者容易好受一些,她又在为自己考虑……
想到这里,他猛然吐了一滩鲜血。
接着,水清漓伸手抹去嘴角的血液,以一旁的墙壁为支撑点,缓缓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凉芊默的里间走去。
他依旧打算一窥到底,这是想要亲自感受她当初的心胆俱裂,否则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须臾后,他再次打开卧房门,眼睛犀利如炬,一下子捕捉至化妆台上的日记本。
有了目标在哪,他再也等不及了。
并不想如蜗牛般慢慢地走过去,而是动用仙力闪现至化妆台的跟前,引手触摸日记本的表面,瞬间迸发出两道粉双蓝与红蓝交融的光芒。
粉双蓝的光是今世的他们,一位素来身着淡粉色和淡蓝系的服装,一位从来只有单调色彩的蓝。
红蓝的光是前世的他们,一位色彩明艳,一位朴素淡蓝。
两两交融,好似羁绊加深,记忆回轮。
这回的光芒不刺眼,转而逐渐地浮露身袭素衣的她,眼睛空洞无神,笑容却异常明媚,像是终等到爱人而露出最好看的笑颜。
“阿漓,这是我的影像留言,我太了解你了,你本就不会对我的事情不闻不问,如果你已去过须颜海,想来这会应在默妄宫的里间,你想一探究竟我的过去及日记。”
“我就是怕你对自己当初的抉择感到无比后悔,但我想说的是你不必觉得后悔。”
“你总说我像个傻姑娘,总是为别人考虑,牺牲自己,那一年我的死亡令你陷入沉睡,令冰冰也失去最爱她的哥哥,好在梦里的场景让你有了不能继续睡下去的念头。”
“我却后悔逼你提前醒来,导致你一人承受那些无我的日子,郁郁寡欢,没有活下去的盼头,甚至到最后我还忘了你。”
“那时的你,非常苦不堪言吧?”
“末点的棋局,是你承受不起二次失去我的痛苦,亦是你担忧冰冰和姑姑在这一战受之牵连,更是我的劫难迫使你走到自我献祭的地步。”
“既然如此,我就把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不让姑姑和冰冰比我更哀痛欲绝,仅让她们过着有爱人相伴与其他的日常,我独自来受着失去你之痛又如何呢?”
“因而,你无需悔恨自己,这是我甘之如饴的事情,至于我的日记与旧往……”
“任君自选,卿与君同在,卿从不怪君。”
她的留言完毕,日记本的结界消散,封面是他们的画像,旁侧还多出一个回溯镜。
由罕见的夜光石打造而成,表面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晕;镜身雕刻着红粉交织的花纹,这些花纹犹如流淌的溪水,熠熠生辉。
“小玫瑰,你怎么会不傻呢?”
“我明明只需承受你不在的心如刀刺,可你承担的创钜痛深不止是我啊……”
他呢喃完两句言辞,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直接瘫倒坐在她的位置上,手颤抖得不行,徐徐地翻开日记本。
最熟悉的字体,最熟悉的口吻,一一映入眼帘……
第一页。
我身为仙境的小帝女,浑然忘却仙境的时间,也不记得人类世界的日期,只知道这是我失去阿漓的第十八日。
之前的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熬过没有阿漓的世界,你不知道的是,在你消散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直至孩子偶然间的临世,我知道,我这是必须得活着了。
上天仿佛在和我开玩笑似的,我不但失去爱人,失去亲人,这般深渊的日子却使得自己怀有小生命,而且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该如何照料好孩子呢?
我并非不喜孩子,反而十分欢迎孩子的到来,在无任何希望的日子,肚子里的小家伙理应仿若小天使陪着我度过未来吧?只是我该如何解释小家伙父亲的不在世呢?
差点忘了,当面和大家道别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徒留于相应物件吧。
我想离开仙境,这里的一切太美好了,也太痛了,阿漓,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第二页。
这趟奔赴别的地方的旅程,鲜少游玩他处,我只观赏了一个又一个的大海,那时脑海里接踵而来的记忆犹如昨日再现。
阿漓,看海的约定,你食言了……
第三页。
每当夜幕悄悄降临,我会隐身,化身为水王妃,潜入海底,亲手种下的粉蓝玫瑰。
故而,海下世界均有一朵终年不枯萎、被万物之神的结界守着、流水滋润、妖艳又散发着芬香的粉蓝玫瑰。
阿漓,其实你知道我喜欢的白山茶花,为何是玫瑰的原因,是你唤我为小玫瑰。
之所以种下它,是因为我想留下属于我们的痕迹,也是我们一同完成看海的约定。
前世,我是父母所生的小月亮。
今生,是你的情意、眼泪、烙印、仙力来滋养我的一生,我的命因你而生。
我说那朵蓝玫瑰一定是永不凋零的状况,可时间久远的话,她能等回属于她的花匠、她的王子、她的爱人归家吗?
第四页。
随着我的肚子越来越大,我的身上愈发有着母爱亲的光环,对于小家伙的存在,我是笑逐颜开,又十分期望降世之后的模样。
我时常在好奇小家伙是长得像我,还是像阿漓呢?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不过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依然会尽心尽力地教导,将孩子养育成人。
不知道是不是小家伙明白妈妈身边只有自己和绮绮堃堃,唯有前三个月的身体难受得很,周身酸痛与孕吐回数次。
后面几个月,吃食正常,睡眠正常,总之一切都好。
还有,阿漓,我好想你……
第五页。
我那时生下小家伙的第二个月,他小小的一个,软乎乎的脸蛋,好像娃娃般可爱。
搞得我还不能看出他长得像谁,我却觉得他不太像自己,所以会不会像阿漓啊?
一岁的小孩完全能够判断长得像谁,果然如我所想,他简直是一位翻版的阿漓。
每回逗他开心的时候,我在想阿漓这么年幼时,是不是同样的无忧无虑地快乐呢?
还有啊,我的阿漓回家后,你怕是想不到一件事情吧?此等事情可是连我和海颜他们皆为大为震惊的哦。
因为小家伙开口说话的第一个词是“妈妈”,我们原以为小家伙第二个词会是海颜或者绮绮他们其中一位的名字,最后他居然喊出了“爸爸”。
所以阿漓,你也会像我一样爱护这个乖巧且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对吧?
我想,你是的啊。
对了,我依旧很想你。
第六页到第十五页全是她日常的絮絮叨叨,字体工整又秀丽。
直到第十六页开始,字体发生了变化,口吻亦呈现出第三视角的记录。
这回是她孩子的三岁时,她的情绪日常保持在暴怒、暴戾、死气的频率,也展露过五次轻微或中等伤害自己的肉体的情况。
她压根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是在她第五次割腕而分裂出来的第二个人格。
不仅和她拥有相等的仙力,还拥有同样的感知能力等,至于她生命中的一切,我一概不沾染,更不会生出占有的念头。
是以,我的出现只是为保护她,替她承受每一次发病的折磨。
所有的伤痛程度全部由我受着,她只需要忍受每一种伤浮现于她的肉体即可。
至于这一页的日记,她看不见,我会改变她的记忆,仅令她记得无事发生和伤害自身的记忆,能够观看之人唯有她的夫君。
以后的内容,但凡被我带有()符号时,她也无法观看,我更能直截了当地在她的身上设下一种意识同观的仙术,让她误认为记录的人仍旧是自己,这样便不会出错。
第十七页,天气阴。
她发病了,起因是夜晚在小阳台思念水清漓,不知道她骤然想到过往的什么回忆。
意识突发模糊;人变得疯狂;嘴里更喊着好疼、身体好痛、为什么都不要我了、为什么亖的人不是我、我该亖的言词等等。
(幸好我的主观意识从未睡去,及时抢夺过她的身体,又把水沐淮送离至海颜的身边,并未导致上演一场腥风血雨的病痛。)
(这一次的伤痛程度比平时都不太一样。)
她不止把自己的胳膊划烂几下,还用手指用劲地摁住血肉模糊的地方,甚至一直撞墙,以至于自己头破血流。
等她晕倒在地,意识徐缓变得模糊不清时,她似乎瞥见一眼急匆匆赶来这边的海颜和海青堂,支撑不住即沉沉睡了过去。
(这样的话,我即大功告成,亦能放心了,自己更能自我疗伤了。)
第十八页,天气阴。
她把自己的注意力全放在孩子的身上,一同和孩子在花园内玩耍,将自己的状态伪装得很好,其他人全数没发现她的不同。
第十九页,天气半晴。
她在庭院作画,画上的仙子不言而喻是她的夫君,她的淮儿在练低级的水仙术。
(偏巧,我能觉察至她在压抑着心中的情绪变化,缘因又想起过去。)
第二十页。
她的精神状态显露问题,今日明明只有她自己在祈星海的海边观赏金灿灿的落日,她却做出一系列诡异的行为。
比如,她开始喊“阿漓”和“阿漓,我要抱抱”,一概在与空气讲话。
比如,做出拉手的动作。
比如,自我进行一场她在闹,他在笑的场景。
第二十一页。
第二次幻觉映现的时间是在太阳初升,她将她的阿漓的精灵和古风服装摆放在床上,一一在整理与收拾,口中亦碎碎念。
一会说着阿漓的色彩怎么只有蓝色啊,看来我得为夫君多准备些其他颜色,一会说着昨天和颜爵他们聊天就聊天,喝红酒算怎么一回事,看你醒来,我怎么收拾你。
第二十二页。
第三次幻觉是陪伴淮儿一起练剑时,她猛然间瞧见阿漓也在和他们一起舞剑。
第二十三页。
第四次幻觉是自己在夕阳下跳舞,倏忽发现她的夫君在远处邀请自己一起共舞。
第二十四页。
第五次幻觉是幻想他从未离开自己。
第二十五页至第三十五页。
全部的幻觉不是和她的阿漓在做什么事情,就是一家三口在共同做亲子游戏。
第三十六页。
她又开始摧残自己了。
这回散去仙力,差一点在海里溺亡。
第三十七页。
她又又伤害自己了。
无意识地把利剑穿过自己的左肩。
第三十八页到五十页。
每一页的内容均是记载着她如何摧害自己的方式,又如何瞒天过海或者闭口不谈。
第五十一页。
她“好转”起来,恢复以前的明媚,双眼略微有光丝,(偏偏我知晓这是假的,她在为之后启程回仙境做好十足的伪装。)
第五十二页。
她把自己之前绘画过无数幅画裱装起来,精心得如同呵护珍宝般放在贮藏室。
第五十三页。
海颜提出相伴她三个月,来窥探她是否真的想通了,她如海颜所愿,使得对方通盘认为自己是真正好转起来。
第五十四页到第六十一页。
内容恢复日常的生活状态,全部记录着淮儿在做什么,对于她,自己只字不提。
第六十二页至第八十页。
全是她的心里话,对象自是写给她的阿漓。
第八十一页至第九十八页。
全是写给她的长辈们以及好友们的思念。
第九十九页。
她只写下一句,“阿漓,我回仙境了,你何时归家,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我的人格,她向来没洞悉过一次,我明晓这是我最后一次能为她做的事情是抹除自己的存在,但是我须要水清漓的帮助。)
(和她共用一个身体、一个灵魂、一个元神,我单方面的相处是觉得很美好的。)
(尽管我的诞生仅独为她挡灾和承担病痛的百般折磨,我也十分乐意,至少从她这里,我有着自己的意识,能够瞧望到不同的世界,以及感受到她的明媚。)
(小芊默,我应该可以这般唤你吧?以后别再做出有损自身的事情,我可不能再为你悉数地挡下了,不然我的存在会间接地影响你这一生都好不起来。)
(我不愿你变成这般,你应该恢复你的明媚、你的光芒万丈。)
(水清漓,待你重归于世,趁着她未有知觉或者睡觉之时,记得使用你的元神之力注入到澜璃镯上,我感应你的力量即会出来,届时我与你讲述怎样让她恢复如初。)
(别的话语,你我见面再说吧。)
日记到此结束。
原先微微泛黄的纸张渲染上水清漓的眼泪,变得皱巴巴,类似掀起了记忆回溯。
他的泪水使得他的视线模糊得不行,仍然坚持用回溯镜把凉芊默的那些过往的画面片段尽数地植入到自己的意识空间。
他自己在里面,看了一个又一个。
看着她痛,看着她疯,看着她哭,看着她折磨自己等。
这比埋没或sha掉他皆痛彻心髓。
等待她的整体记忆被他观看完毕,只见他的精灵服装沾满红色,并非唯独胳膊有伤,而是整个仙子身遍体鳞伤。
他究竟做了什么?
自然是和她经历过的一切如出一辙,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命来凌虐自己。
最后,他撑着自己那命若悬丝的仙子身,现身于褚青时的褚安府,用所能施展的仙力予对方传去自己在对方门外的音讯。
随之,他再也扛不住,沉睡了过去。
这对夫妻俩啊,非但爱彼此深切,又见不得对方深受过怎样的苦楚。
明明他们称得上天作之合的登对,却亦可用苦命鸳鸯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