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
至暗至深处。
一团黑影朦胧,其中突然伸出一只浓稠的黑幻化的“手”,那只手的指间摩挲了几下。
然后黑影中,传来很低的声音。
“是血呀……”
“呵……早知如此,便将你那一身血也给抽了……”
人界,北泽,万佛寺。
秦疏桐盯着手里的传音珠久久无言。
几个月前从秦家离开时,她什么也没带。
秦疏桐不好意思在万佛寺白住,便每日做义工,或是打扫院子与佛堂,或是帮厨娘准备斋饭……
金尊玉贵的大小姐那哪里吃过这些苦,没过多久,手上就生了茧子。
她的本命武器也留在秦家。
想家了,也没有什么能聊寄思念。
万佛寺地处北泽最北,守着魔界与人界的通道,所以方圆百里并无人烟。
秦疏桐第一次出门的时候是冒着大雪,硬生生走了一天才走到万佛寺附近的第一座小城。
那座小城并不富饶,住的都是凡人百姓,以及少数前来诵道的佛修。
秦疏桐本想着来找点事做,好赚点灵石,联系上自己人。
这下计划不通,她只好打道回府,红着脸朝花非开口借灵石。
花非明白她的窘迫,还给了她一些符箓与丹药。
秦疏桐去了一座大城池,成功买到了传音灵珠,也联系上了人。
她不敢找秦羽瑶或者秦昼,也不想找太虚宗的苏锦年和薛珩。
在被动或者主动回到秦家之前,她想看着槐安好起来。
看到辛莲把她接走,秦疏桐才能安心离开。
秦疏桐从小受尽万千宠爱长大,没什么是需要她操心的。但她从小生就一颗玲珑心,自然知道未雨绸缪。
秦家的人不能动,但南华有不少人是她的心腹。
秦疏桐联系这些人,让他们悄悄调查自己的母亲有关的事。
如今已调查了将近一月,秦疏桐收到了调查的消息。
灵珠安静许久,秦疏桐的心却一寸寸发凉。
修士身含灵气,不惧寒冷。
可此刻,她却觉得,周身比万年冰窖更冷。
——
元昌城。
天黑以后,那些鬼影便没有再冲上来,只是围着两人虎视眈眈。
辛莲半跪着喘气,额上有薄汗,身上染了许多鬼气。
濯枝雨剑灵苏醒后,也变得更加厉害。
但它知道辛莲如今不过是金丹,所以也压制自己的修为,尽量让辛莲多磨炼。
有些恶鬼喜欢蜂拥而上,辛莲没注意,手臂上被划了几道口子,她也不在意,看了眼天色,然后看向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的净慧。
“佛子?”
净慧没有回答,金色眼眸中佛文依旧在流转。
辛莲转头,扫视一圈周围的鬼影。
这些小鬼,修为都不高,也就与人族修士的金丹后期差不多。
辛莲也不是没想过抓个小鬼问问话,可这些小鬼都机灵得很,一被她抓住,就立马化成一缕鬼气,溜得比兔子还快!
气得辛莲都无语了。
婆罗陀珠在此,佛光普照。
这些鬼本应害怕地到处逃跑才是!可偏偏都跑出来,围着她们。
说攻击吧,也没有真的伤害人。
辛莲若有所思。
这些小鬼都是死去的样子,或是男女,或是老少,脸色苍白,双眼空洞无神。
既是鬼,那便早失神智,行动全凭喜好才对。
可它们的一举一动,却像极了听了号令一般。
辛莲将濯枝雨挂在腰上,拿出了予春水。
此剑一出,登时,春意满园。
周围温度都高了不少,暖意融融,不时传到身上。
就连那些鬼,似乎都带了生气。
辛莲冲入鬼群中,便如一轮太阳落入海中。
群鬼哗啦啦四散逃开,辛莲勾了勾唇,确定没有小鬼去骚扰净慧后,便开始追击众鬼。
辛莲故意放慢自己的速度,只追在众鬼后面,长剑不时在空中划过,便有数道鬼气消散,看它们逃得慌不择路,辛莲还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她不是在欺负鬼,只是想引出背后之人。
几张符箓悄悄隐入空中。
暗处,有颗小脑袋一划而过。
小鬼缩回头,一把长剑倏然立在它鼻前。
“啊啊啊啊啊啊——”
小鬼害怕得发出凄厉的尖叫,立刻化为一缕鬼气。
辛莲早有准备,几张符箓迎上,将那股鬼气包成了一团。
隔着缝隙,辛莲能看到这团鬼气正发着抖,还散发着微弱的呜咽声。
眼见辛莲抓了这个小鬼,周围的鬼也不逃了,都围上来,瞪着她。
辛莲将予春水插在地上,双手捧起这团符球。
对着它们笑了笑。
“别担心,我不伤害它,也不伤害你们。”
“我只是想问清楚一些事。”
辛莲索性随地而坐,凑近了符球,轻声道:“你会说话。”
“……”
符球中的呜咽声渐歇,那团鬼气在短小的空间中不断游动。
“我叫连心,无意打扰你们,我来这里,是想找我的师兄。”
辛莲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她希望,暗处控制众鬼的人也能明白她的来意。
也不是不担心云行舟的安危,只是对方若是与楼纪明有关,想必早已对自己下死手了。
“他叫云行舟,大概千年前来到这里。”
“我想找到他。”
暗处,少女的眼眸略微睁大。
“云……师……兄……”
或许是见辛莲真的没有出手,她面前的众鬼也慢慢坐下来。
辛莲笑了笑,又对它们道:“我知道,诸位当年的死皆另有其因。”
“这位佛子,叫净慧,他想渡化你们。”
“在下不才,也愿查清千年前元昌城一夜城灭的真相。”
“为蒙冤的人洗刷冤屈,好送诸位上路!”
……
曲云昭看着楼下桌上的三人,面无表情。
那几人,原来就是流相门的白蒲,沈昂与李幼希。
十样锦出现在他身边,扫视了周围所有人,没有说话。
曲云昭看它脸色不太对劲,于是问:“怎么了?”
十样锦皱眉,有些犹豫:“……似乎暗中有气息在盯着我们……”
“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
……
楼煜从没见过这位传说和自己父亲年轻时是竞争关系的白蒲师叔。
如今一见,果然风姿非凡。
他都看呆了。
直到那位少女重重咳嗽一声,笑道:“小郎君,看我师兄看呆了!”
楼煜脸红了,尴尬地收回视线,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笑闹过后,那些压得他无法透气的,又浮上来。
楼煜看向白蒲,突然问。
“你想当宗主吗?”
桌上突然陷入寂静,白蒲抬眸,敛了笑意,静静看着面前的小少年。
虽然流相门如今正因宗主之位的继任多有争斗,可这毕竟是自家之事,外人是不会如此直白的。
所以此时,楼煜这样直接说出来,真是奇怪极了。
可楼煜却没有窘迫。
面对三人探究的视线,他搁在桌上的手掌已生了细汗,心也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
可他还是想知道。
想知道那个没有实现的未来。
白蒲看着看着,便觉得这位小少年有些眼熟,似乎也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他皱了皱眉,努力追寻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
窗外的阳光灿烂,少年眉眼真挚,一身正气,腰间的长剑安静沉沉。
白蒲突地轻笑。
原来是像楼纪明啊。
怪不得会这么问。
他本不想回答陌生少年的问题。
可此刻,他隐约察觉到少年的身份。
心中便陡然生了根丝,轻轻拨动了心弦,让他改变了主意。
白蒲为自己杯中倒满酒,半抬起头,一饮而尽。
“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然后低头注视楼煜。
“宗主之位,能者居上!”
“我白蒲,十四岁金丹,十八岁元婴。天下刀修中,我白蒲名列前茅!龙池宴魁首不过囊中之物!我,配流相门宗主,绰绰有余!”
“若门中有人胜我,我心服口服!可如今无人!那我姑且一争又何妨!”
若是比他更厉害的人上位,那也没什么。
总归是能让流相门发扬光大。
若是因为他不争,换了无能的人登位,那流相门百年清名便毁于一旦。
白蒲的话字字砸在楼煜心头。
少年觉得有些眼热,手无意识地握拳,嘴唇颤抖,却还是坚持再问。
“如果你成为了宗主,你会做什么?”
顺着他的话,白蒲也摸着下巴,认真思索起来。
他一只手拨弄着酒壶,一缕阳光落在他衣襟上,照得胸口那只凤鸟翩然欲飞。
“如果我是宗主……”白蒲半眯着眼,嘴角上扬,“首先当然是架空一些‘中看不中用’的长老,门中不作为的人可比比皆是,把这些人踢掉了能省多少资源出来啊!”
“其次是加强弟子们的培养资源和修炼强度……”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其他人都认真听着,仿佛真的看着流相门一点点便好。
沈昂与李幼希也不时补充几句。
楼煜眼眶渐红,气息越来越沉。
诚然,这些也不过是白蒲的设想。
谁也不知道,当他真的成为宗主之后,还会不会记得今日所说的话。
可有一点楼煜是能确定的。
如果是白蒲的话,那落云台的那些人会变成如今这样吗?
云行舟不会离开。
槐安、姜书瑞、华彩灯,或许都不会出事。
何天衡或许也会在真相大白后回来。
而辛莲,她会是落云台所有人都宠爱的小师妹。
楼煜很小的时候,听外祖父说起楼纪明是如何靠能力获取各位长老的支持。
那时,他还在想,父亲好厉害。
后来他慢慢长大,经常发现偌大的宗门背后的不堪。
他也曾和父亲提起过,可得到的都只是敷衍的应付。
楼煜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权势,对于楼纪明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为此,他甚至不惜戕害同门,残杀无数无辜人。
“诶!你怎么这么伤心呀!不哭不哭!擦擦眼睛!”
李幼希笑着,递过来一方干净的手帕。
楼煜没好意思接,只胡乱擦擦眼睛,低着头道谢。
“谢谢师……谢谢你!”
白蒲倒了杯茶,送到他面前,又看向他腰间的黑剑。
“你和云行舟一起来的?他人呢?”
楼煜愣住。
云行舟?
云师叔?
辛莲此行就是为找云师叔,卡壳的楼煜立刻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迷路了,走着走着就来到这儿了,也联系不上云师叔,你能找到他在哪儿吗?”
听到云师叔有关的消息,楼煜也不在乎身份不身份的了。
听到少年对云行舟的称呼,三人对视一眼,白蒲面露不解,再次看向那柄黑剑。
“小少年,你那柄剑,可否借我一观?”
楼煜欣然应允。
白蒲接过剑,都不用细看,他便确定了。
没有看错,这就是——赤子心。
剑柄稍长,黑色剑鞘上刻画金色阵纹。拔剑出鞘,雪白剑身上映出白蒲的眉眼。剑身不宽,上刻了无数复杂的法印和阵纹。
白蒲归剑入鞘,还给楼煜,笑容真诚几分。
“当年在落云台见到赤子心的时候,云行舟还不许我碰!更不让我多看!只说那是给他们师妹的礼物!”
“想不到还没等来师妹,倒是先等来你这个师弟!哈哈哈!”
“让我算算,嗯……你是小六吧!哈哈!既然是在外面,就不用顾忌身份了!直接喊我们师兄师姐便是!”
“也不用装作是云行舟的师侄了!我们可没有针对过落云台……”
白蒲还在说着。
楼煜却听不清楚了。
他呆呆地低下头,望着赤子心。
“落云台”、“赤子心”、“师妹的礼物”……
云师叔的师妹不是他,
是辛莲啊!
多年前,落云台中。
浅浅微笑的琢玉尊者将黑剑递给他,笑着道:“这把剑,名叫‘赤子心’,你喜欢吗?”
小楼煜睁大了眼睛,看着精致的长剑,小心翼翼伸出手抚摸。
过了许久,他才对上尊者的眼睛,小声回答。
“我……我很喜欢。”
尊者眼中笑意更深,温和道:“只有赤子之心的人才配得上这把剑,你喜欢它,它也选中了你。那这把剑,便赠予你吧。”
小楼煜不知赤子心上的法印与阵纹有多么珍贵。即便是长大后,他也没往这边细想。
只觉得那是一位长辈赠给晚辈的见面礼。
而过了这么多年,有人告诉他,那是落云台为辛莲准备的礼物。
他见过无数个晚上,辛莲拿着一把破剑在练。
也见过很多次,辛莲照着破烂的小书自己铸剑。
既然缺剑,尊者为何还将赤子心赠予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