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大破,硝烟袅袅。风沙吹起尘埃一般的火星,乌黑的浓烟席卷天幕。
天地一片灰暗,只能听到男女老少哭天喊地的哀嚎声、奋勇上前的厮杀声、不绝于耳的催战羯鼓声、还有成百上千只传递军情的信鹰扑棱翅膀的拍打声。
温月一马当先,她的命运与遗民系在一根绳上,她迎着冷风,伏低身体,出刀动作利落,犹如仰取俯拾一般,轻易截杀了那些策马来势汹汹的骑兵。
如此混乱的战场,许多夏人军将认出温月,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高喊:“王后,你、你居然背叛汗王,你居然要帮助那些汉奴,与我们为敌!”
温月面对指责,面不改色。
她麻木地杀敌,任由鲜血沾上她的衣,溅上她的脸。
狂风在温月的耳畔呼啸,无数责难的声音凄厉刺耳地逼她后退。
温月手上旧伤又开始阵痛,她险些握不住那把刀。
不行,她不甘心就此停下来。
温月咬紧牙关,她还要闯,还要杀,即便粉身碎骨……
即便粉身碎骨浑不怕!
在这一刻,温月似乎终于明白了容山隐的抱负……他不是圣人,他不过是历史洪流里的沧海一粟,他和古往今来的纯臣清吏一样,为王朝兴盛而呕心沥血,为百姓安居乐业而四下奔波,容山隐是所有冷面寒铁的官吏缩影。纵为一人,却也是千千万万辈,他们每一个人都风尘碌碌,舟车劳顿,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他们愚蠢、憨傻、冥顽不灵,他们受尽嗤笑,却仍不改本心。
说起来一定很可笑,节气与尊严怎会比性命重要?国土的完整又何须奉上千千万万人的鲜血?这是逐水草而游居的草原人所不能理解的事,他们不懂辛勤耕种的汉人有多么看重赖以生存的黄土地,这是汉人的家,是他们要守卫的国。
而正是这些殉道者的牺牲,撑起了这个风雨中摇摇欲坠、病骨支离的大嵩国。
如今,温月也成为其中一员,她不会再退。
千军万马如潮涌至,夏人们气焰嚣张,屠刀指向温月与她身后的蝼蚁一般卑下的汉奴。
温月半点不惧,她要带领所有起义军冲锋陷阵,奋勇杀敌。她不会输,也不能输!
容山隐想要的天下安居的局,她来帮他布!
温月暴喝一声,长刀斩下。
她瞥了一眼尸首分离的夏人,居高临下,说了一句。
“因为,我是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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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月在前线杀敌时,容山隐也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安顿好伤员,叮嘱好老弱妇孺们的后勤工作,他卸下重担,也拿起了刀,跨上了马。
容山隐想助温月一臂之力,他不会苟且偷生。
可当他策马出城时,却在茫茫雾霭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谢献!他想跑!
容山隐凤眸骤缩,他想到温青为了藏匿容山隐的踪迹,带着十八堂全员丧命于谢献手上,他欠下的血债何其多,又怎能放谢献离去?
容山隐紧抿薄唇,拔马掉头,朝迅疾逃亡的谢献狂奔而去。
马车避开战乱的兵马、慌不择路的流民,一路往如剑锋锐的戈壁绝峰行去。
容山隐尾随其后,灰扑扑的粉尘落到他乌黑的发间,不知是雪絮还是战场上飞扬的埃烬。
待矫健的北地良驹追上马车,容山隐愤然甩开缰绳,飞身窜上马车。没等车夫高喊,已被愤怒的容山隐当胸一脚,踹下车架。
容山隐撩帘入内,迎上老者那一张惊恐的脸。
郎君利落挥臂,一把凌冽的匕首便抵上了谢献的咽喉:“你想往哪处逃?”
谢献受惊之后,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如常,他轻声嗤笑:“不愧是容寒川生下的野种,你如你父亲一样卑鄙、奸滑、阴险!”
谢献如今武功全失,早就是个废人。他知道今日难逃一死,只能对容山隐破口大骂,以泄心头之恨。
容山隐没有被谢献激怒,但他也没有和谢献多费口舌,掌心不过一个握力,长长的匕首就贯穿了谢献的皮肉,刀柄卡着男人嶙峋的肩骨,将他死死钉在了马车的壁板中。
谢献惨叫一声,浑身痉挛,却逃脱不得。谢献的体温渐渐变冷,他在耗血,他在消亡。
浓稠的鲜血滴落,沿着容山隐白皙的指骨,流到腕骨如蛇缠绕的红色绸带上。容山隐似是松了一口气,他撩袍坐在谢献的左手边,一如当初他甘为谢献爪牙一般,随行身侧。
时至今日,容山隐才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他道:“谢献,你收买长史害死政敌韩林峰将军,导致军机贻误,六州城破,遗民被俘为奴,州府子民丧命于夏人之手,让大嵩国对外邦称臣进贡;你为了政权稳固,私下培植党羽,贪墨税赋,打点里外,害得各地州府百姓的户调赋税与日俱增,民怨沸腾;你为了摄政皇权,不惜联手门阀世家,打压寒门子弟,把持庙堂高位;你纵容世家儿郎侵田驱民,欺男霸女,以强凌弱……诸多罪孽,恶贯满盈,可谓是罊竹难书,你这一生,都在坚定地行恶道,尝恶果。”
谢献闻言,嗤笑一声:“怎么?你如今说这么多旧事,是想让我认罪?”
容山隐缓慢摇头:“不,你罪无可恕,是非曲直,自有天道来断……我说这些,不过是想让那些丧生于你手的亡魂听见,他们的血仇已报,如今到了以血还血的时刻,他们可以安息。”
不知为何,谢献忽然哈哈大笑,口齿间皆是血沫:“好啊,好一个高风亮节的士林文人,谢某佩服之至!只可惜,你同你父亲一样,愚不可及,蠢钝不堪!”
见容山隐不为所动,谢献又抻着脖子靠近,狂妄地道:“容山隐,你可知,当你走进这辆马车,嗅到车中毒烟的时刻,你就输了?这是回天乏术的奇毒,我早知今日命丧你手,故意诱你追敌,待你入内,方才刺破香囊,散出毒烟。你嗅进了这些毒烟,你会和我同归于尽!我不会孤零零死去,我们师生一场,彼此路上也能做个伴,当真好啊……”
谢献说话的声音都在抖,他有些痴了,肺腑开始泛疼,血液不住滴落,颠簸的车厢里血腥味弥漫。
他畅快地大笑,风灌进喉咙,又引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输给了我!”
容山隐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的鼻尖便开始涌血。毒素渐渐在他体内起了作用,容山隐五脏六腑如同被一只大手撕扯,内伤颇深。他竟无法用内力逼出毒烟,只能抬袖震开车门,任由冷冽的风兜头涌入,吹散那一味香气馥郁的毒烟。然而,早已来不及,此毒性烈,在容山隐决定近身将匕首刺向谢献之际,容山隐便已染上奇毒。
谢献知道,容山隐为了追逐他的马车,必会登车接近他,容山隐躲不开这个简陋的陷阱,这是他设下的无解的局,因为容山隐有太多恩怨、因果要结清,他不能放过谢献。
容山隐的身上、脸上染满了红艳艳的血,如同草原的格桑花。
容山隐狼狈至极,可他却说:“我早知你设计,毕竟……我是她口中阴险狡诈、算无遗策的容山隐啊。”
谢献吞咽泛上喉头的毒血,他快要死了,意识迷离混沌,结结巴巴:“狂、狂妄的小子,死到临头,你还在撒谎……”
明明是谢献对容山隐下套,可他却说,他早就识破谢献的诡计,怎么可能呢?谢献不信!
容山隐的手骨发抖,他的脊骨痉挛,疼得几乎坐不住,灭顶的疼痛深入骨髓,连带着他的唇瓣都泛白,鬓角生汗。
容山隐颤巍巍抬起手,轻轻地抹去鼻尖的血。
他说:“若我不杀你,日后中计的便可能是温月……她、她是个有点呆笨的小姑娘,她很容易受骗……”
容山隐在追逐谢献马车之时便知有此一局,谢献为人阴险狡诈,又怎可能暴露行踪?他无非是害怕温月着了谢献的道。谢献以身为饵的诱惑实在太大,温月怎会不从?容山隐不敢想,若是让温月靠近谢献,她该如何自救?说不准她会命丧谢献之手,而谢献却死里逃生。
容山隐体内的毒素发作,他本想体面地审判谢献,但好像他不能如愿。鼻翼里涌出鲜血,紧接着是双耳与眼角,看来谢献这次真的是孤注一掷,生怕药不死他。
“眼睁睁看着温月赴死,比我中计,还要令我难受百倍。我欠她这么多,这次、这次就该由我替她还。”容山隐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慈爱的、柔和的笑意,他半点都不后悔。
“谢献,能同你一起赴死,能杀你以绝后患,我其实、其实很高兴……”
容山隐本就是为了杀谢献而生,他舍下温月,独身来到京城,他卧薪尝胆背负一切罪孽,求的不过是和谢献一块儿下地狱。
如今心愿得偿,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况且……容山隐脑袋迟钝,他缓慢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天,温月前去解救遗民,回云州城的时候已是深夜。她受了伤,佝偻脊背,蜷在马背上。他其实看出她的不适,但他什么都没说。直到部将告诉容山隐,温月受了伤。
容山隐想,她其实……很怕疼吧。
“中毒这么疼,她又怎么受得了。”
所以,这一难,是容山隐要替她受的,他要帮温月守着谢献,直到谢献真正死去。
谢献迷茫地听着这些话,他难以置信,他不止输在容寒川手上,还输在轻敌之子容山隐手上。
谢献的气息渐弱,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声,最起初是一声,随后是成千上万人。那些魑魅魍魉挥舞手臂,张牙舞爪,他们抓住谢献的双脚,要拉他下业火地狱!
谢献咬牙:“我、我从来不是输家,我赢过你父亲了。当年、当年,我同你母亲明璃大婚,我特地打点了刑部,让你父亲那日流放充边,我让他看到你母亲穿嫁衣有多美丽,让他明白士族与寒门的云泥之别,我骗了你母亲,也杀了他,我明明大仇得报。”
“容山隐,容山隐……”他笑起来,“我没有输、绝没有……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他生来高贵,为何明璃还是选择一只蝼蚁,不甘心他学富五车,百姓却更爱戴位卑言轻的容寒川。
他待明璃那么好,他把金银珠宝悉数奉上,他敲打家宅里外,生怕有不开眼的妯娌长辈给明璃气受。他把野种容山隐视为亲子,若是明璃不说,他也会将容山隐抚养成人,他和明璃还会有其他的亲生骨肉,他们会成为世间最为平凡的一对夫妻。
明明那么好的将来,明璃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啊?
谢献有好多事、好多事不明白啊……可是,已经没人能给他解答了。
谢献死到临头,倒是心生出一股委屈。他想见一见明璃,想亲口问问她……直到他产生了幻觉,他看到明璃和容寒川联袂而来,明璃是他的妻。
“不——!!”
谢献强撑着的一口气散了,他像是没了骨头,一下子碎成一滩,倒在地上。
谢献死了。
容山隐伸出手,触碰谢献的脉搏、呼吸、心跳,随后,他心里松一口气。
马车内风声呼呼,毒烟早已散了。只可惜,容山隐中的奇毒难解,已是回天乏术。
如今要做的,唯有永除后患,他不会让自己的肉身、毒血触碰到温月,他不会有连累温月的可能。
因此,容山隐吹燃了火折子,随手一掷,燎上谢献的衣。
明艳炽烈的火焰被风吹得如同一面狂舞的旗帜,火焰熊熊燃烧,吞噬天地,顷刻间淹没整辆马车。
容山隐踉踉跄跄地朝车厢外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割断一条架在骏马身上的绳索。这样一来,马车焚尽之时,绳索断裂,马驹就能挣脱束缚,逃回草原。
不会再有无辜者因他而死。
容山隐端坐在车前,他心情愉悦,哼起从前用来哄温月午睡的童谣。
男人的七窍还在流血,衣襟上一片黑红,容山隐迎风闭眼,他真正获得了解脱。
容山隐接纳命运,不再抵抗,而火焰也节节攀升,烧灼他的衣裳、鞋袜,焚毁他在草木人间的一切。
这辆着火的马车一路颠簸,踉踉跄跄,支离破碎,驶进荒芜的草原。
黑峻峻的天地间,似乎仅剩下这一点红。
容山隐在跌入火海之前,解开手上的绸带。
夜风卷起丝绦,红绸像月老的红线,迎风飘舞。
容山隐开口说话,不知在和谁说。
“我在保护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会让她步我的后尘。”
“可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
“她从来不会放弃我,即便我呵斥她、辱骂她、欺负她,她都坚定不移地选择我。”
“天下人都说我是佞臣谢献的爪牙,我该凄苦一世,不得好死。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这样认为。我觉得难堪,我觉得委屈,我觉得不甘心,我本来也想做一个平庸的文人,也想像世间所有普通的男子那样,等待她长大,告诉她关于我的爱慕之心,然后求娶她。我们会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我、我想回家去……想回十八堂,我想念干爹,想念母亲,也很想她……”
容山隐已经疼到没有知觉,他的眼皮变得很重,他终于要睡下。
熊熊大火在他身后燃烧,他和谢献一起,淹没至火海。
容山隐的眼睛疼到发痒,他的唇齿还能依稀说一些话,囫囵吐露几个字眼。
他知道,他其实快要死了。
于是,容山隐松开了紧握红绸的那一只手。
红线就此斩断,温月重获自由。
容山隐想,是不是……已经不欠她了。
迷迷糊糊间,容山隐又仿佛回到了王庭里的那一夜。
红烛滴泪,火光摇曳。温月畏寒地缩在一条红色的毯子里,她的衣裳染了红,好似一件精致华贵的嫁衣。
容山隐痴痴看着她,在两只酒杯都举起的时刻,他倾身过去,勾住她的小臂。
他卑劣地饮下合卺酒,心里默念,她成了他的妻。
鲜血从容山隐的眼角流下,像是两行血泪。
他哼着歌,轻轻说:
“阿月,我恳求你别来。
就像我以身试险接近佞臣谢献那一刻,就像我锒铛入狱那一天。
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算了。容山隐轻轻一笑。
他的呼吸停止,肉身在火焰中消亡。
容山隐想,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如此狼狈地……见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