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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京城,刑部大牢。

四处都是死刑犯的哀嚎与惨叫,狱卒用水泼上刑具,一遍遍洗刷血污,到处都是腐烂的臭味。

一间偏僻昏暗的牢房中,容山隐慢条斯理解开染血的囚衣,往伤处倒了许多止血的药粉。

他明明已经认罪,可往日受过他敲打的下属与狱卒们,借着替天行道的理由,在他每一次画押一项罪证时,朝他的后脊狠狠落下一鞭。

缠了一圈隐刺的鞭子,不遗余力地砸在肉上,发出激烈的钝响,细刺扎进肉里,霎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这是故意折磨犯人的手段,可见容山隐从前人缘之差,见他跌入尘埃中,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不过,他身为遗臭万年的奸佞,帮着谢献为非作歹,这一切都是他该渡的劫,没什么不满。

容山隐明明受了三十记鞭刑,等闲都要瘫在地上,等狱卒来拖走,偏偏他好颜面,依旧艰难地直起脊背。

容山隐一阵咳嗽,口齿都溢出鲜血。但他依旧在意仪表,以拇指轻轻掖去了嘴角的血迹,旁若无人地收拾好手上的罪状,最后,他高举起罪状,谦卑地递到满脸愤恨的刑部侍郎周安手中。

容山隐看了他一眼,最终垂眸,低喃一句:“周侍郎,你此前提出的那一道“废除世家权贵世袭与恩荫特权”的变法折子,内意很好,我从前拦过一回……如有机会,你再往御前递一次吧。”

容山隐很早便知周安的才能,也知此人出身贫寒,不屑与权贵朝臣周旋攀交。他性格这样刚直,嫉恶如仇,若没有容山隐明里暗里护着,他压根儿坐不到这个位置。

这道折子,容山隐看过,言辞大胆犀利,却不失高瞻远瞩……容山隐赞同,但他暗地里压下来了,日后再论。若让从前的谢献知晓周安存了主张变法的念头,周安定然活不到今日。

周安听到容山隐的话,眉头紧拧,怒斥:“区区一个罪臣,竟还托大指点本官如何行事!真是轻狂狂悖!”

容山隐言尽于此,他也不恼。只说了一句“得罪大人”,便被衙役领回了监牢。

两三个时辰后,兴许是周安冷静下来,他想明白了容山隐这些话的深意,他为之前的上峰送来了伤药。

容山隐看了一眼金疮药,眸光柔和。

他没有拒绝周安的好意,缓慢地上药,完事后还喝了一碗米粒不多的稀粥果腹。

刚要躺下休息,牢房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容山隐困惑地抬眸,只见一个身披玄色斗篷的少年郎在沈逸将军的护送下,迈入牢房。

兜帽摘下,露出李俨那一双遍布红色血丝的眼。

“先生。”

嗓音沙哑,带着哭腔。

李俨不知哭了多少回,眼眶发潮,鼻尖泛红。

“陛下,牢狱污浊,您为何御体亲临。”容山隐作势要向李俨行礼,脊背因为绷紧了肌骨,血液外渗。

李俨看得难受,他双手紧握成拳,急忙扶住容山隐要行礼的身子:“先生不必多礼,先生在牢狱,这里不脏。”

听到李俨孩子气的话,容山隐无奈地摇头。

“先生,您何必一心求死,明明有退路的。谢献已经处斩,谢氏一族也已流放,你不必决意赴死……”

这一道坎,李俨迈不过,他不明白,为何忠臣要受奸佞的牵连而死,明明容山隐什么都没做错。

容山隐却不答,他只微微一笑,问:“陛下,市井之中,如何议论臣的罪名?”

李俨缄默,他想起这些时日听到的风言风语。

京城百姓盛赞他的杀伐果决,说书先生与戏班乐伎将“斩杀谢献与其党羽”的事编成戏折子,在茶楼酒肆里传唱。

天下人将“谢献的死”称之为罪有应得,将“容山隐的死”称之为大快人心。

分明容山隐是个清流纯臣,可是百姓受谢献压迫之久,对其麾下爪牙痛恨至深。容山隐为了谋取谢献的信任,他出面做了那么多恶事,他已经是被归为恶党,他不可能洗刷得了清白。

李俨明白容山隐旁敲侧击想要说什么,容山隐告诉君王,他活不了。

李俨挣扎:“可是,我至少能够保下先生这一条命。”

容山隐笑了声:“陛下,世人知我容貌,知我所为,天下之大,却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李俨哑口无言。

是,即便容山隐活了,他也绝不可能再在朝堂里为臣。

他可以躲躲藏藏,可以苟延残喘,可是他已经丧失为人的尊严了。

这般的活法,不是容山隐心中所愿。

李俨聪慧,他知道自己无话可说。

可他不甘心,他忍不住逼问:“先生,你有什么话想同朕说吗?”

或许再劝一劝,容山隐就会舍下风骨与尊严,就会同意苟活保命……

容山隐一怔。

他眨了一下纤细的浓睫,对李俨道:“刑部周安、户部赵熙石、大理寺王冲明,都是清正廉洁的好官吏,罪臣的书房中有一摞名册,上面记录了一些清流堂官的名录与可用之处,陛下可以根据罪臣留下的手札推断采用。除了用人之外,还有推进变法,既废除世家豪族特权,又不能根基未稳便大刀阔斧改革,其中力度,陛下聪慧,可慢慢斟酌,与阁臣们好好商谈。”

“至于军事方面,陛下可推行武举以及军队内部考核,积极提拔底层兵卒,激励军心,得功的士兵授予勋封、减免税赋,但也要小心地方军阀割据,因此军权还是要主掌于君主手中,对此,臣也有一些想法,譬如出戍边城亦或藩镇的军将,每半年便更换一次,防止将帅专兵一事发生。”

容山隐要采取更戍法的军制,这样一来,兵无常帅,就能防止军帅叛变,威胁皇权。可是他们这一次从谢献手中夺权成功,却是多亏了沈逸麾下追随多年的云州军,然而事成之后,容山隐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教导皇帝李俨卸下他的军权。

容山隐叹气,他看了一眼沈逸,告罪:“你别怪我,只是大局为重,我不得不这样进谏。”

沈逸的眼睛发红,他重重捶了容山隐胸口一拳,骂道:“你小子浑说什么?我会不知道你的心?你也是、也是为了大嵩国好,你这个人没心肝,连命都可以不要……”

死到临头了,说的还都是国事。

李俨听得哽咽,他心里难过,忍不住问:“先生,你都快要死了,你没有要为自己考虑的私事吗?”

他羞愧地低头:“先生……你不恨朕吗?”

容山隐抬手,轻轻盖在李俨的头顶,揉了揉。

他说:“陛下,臣不过是沧海一粟,比起天下苍生来说,臣太微不足道。如今臣的夙愿已达成,即便是死,臣的心里没有遗憾了。”

容山隐说完这句话,心里却想起了温月的脸。

温月是花儿一样娇俏的小姑娘。喜欢穿颜色艳丽,或鹅黄、或瑰红的衣裙,喜欢吃酒酿圆子与桂花糕,喜欢戴长长流苏的发簪,却因平时习惯持刀打斗,连个简单的发髻都懒得梳。

明明武艺高强,却总在他面前卖乖。

既任性又乖巧的女孩,也不知道她遗忘所有痛苦的日子,有没有开始新的生活,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容山隐抿了一下干裂的唇,对沈逸道:“得闲的话,替我去看看阿月吧。”

李俨不解,问:“阿月是谁?”

沈逸扶额:“是这家伙的义妹。”

容山隐难得抿出一丝笑,脸上有青涩的红晕:“除却义妹的身份,亦是臣的心上人。”

原来,死到临头,人会变得如此坦诚。

他承认自己对温月有绮思,他可以正大光明惦念了。

容山隐将温月的存在,告知他生前的好友。他希望温月能得到更多人的关照,即便他再也见不到她。

容山隐瞥见沈逸衣摆上粘的一片杏花瓣,他伸出修长指骨,捻了来。

轻笑一声,他道:“原来开春了。”

新的一年来临,他的阿月重获新生,而他骨化形销掩埋地里。

他想,温月会有新的生活,她那样美丽,一定会有很多仰慕者。

不知她会挑选怎样的郎君,是文采飞扬的书生,还是骁勇善战的武者,她会穿什么样的嫁衣,又有谁为她梳花妆?

她会有孩子吗?她会过得很好吗?她会不会有朝一日想起他?她会不会恨他?

可是,即便温月不想容山隐,他也好想好想她。

想到心脏生涩,想到喉头涌血,想到痛不欲生。

他好想死前见她一面,可他什么都不能提,不能说。

他知道自己一旦说出来,李俨和沈逸都会想方设法帮他达成心愿。

——我太坏了,阿月。这样坏的我,已经丧失见你的资格了。

他不能打扰她了。

容山隐要恪守本心,他不想再看到温月的眼泪。

不过。

容山隐抿唇一笑,凤眸里满是柔情。

至少,他终于可以安息,终于可以坦荡地思念,终于可以死后化作春泥,和温月待在同一片土地,长长久久地滋养她了。

他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