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月在催雨庵小住了一段时间。
她本来就是健谈的性子,没几日就和静妙法师以及几名比丘尼混熟了,甚至庵寺里有几只猫、几条狗,她振臂一呼,都能将它们传召到面前。
今日,隆冬散尽,冰雪消融,横生进院墙的一枝杏花抽苞初绽,馥郁的花香吸引无数蜂蝶,环绕飞舞。
轻薄的花瓣被风吹落,轻飘飘翩至温月的肩头。
她小心抖了去,又回头问静妙尼师:“您说还要什么来着?要水塘折来的枯荷,还要红泥?您独独给我包烧鸡吃,会不会因我之故,叨扰到神佛啊?”
静妙尼师含笑:“无妨,僧人本就自戒,看你吃肉且能做到心无杂念,也算是一场修行,佛祖不会怪罪的。”
“那好,我傍晚就归,法师记得提前烧好灶,迟些时候我再带些糕点上来分静园、静悠吃。”
静园、静悠是静妙法师收的两个弟子。
温月没再耽搁。
她将一把亲手削好的木剑别到腰间,唇间咬着一条槐花黄绿的发带,双手高抬,指骨翻飞,灵巧地梳理乌黑的发尾。露珠染上女孩儿黛色的眉眼,润湿眉峰,更显得机敏凌冽。
温月下山也懒得走崎岖山路,她反正有轻功在身,直接单臂撑上屋瓦,纵身一跃,像一阵轻灵的风,三两下翻出庵寺。
温月在青山树梢间飞掠,惊起栖于枝头的渡鸦。她哈哈一笑,继续朝山脚俯冲。
落地的瞬间,温月回头,望向隐藏在半山腰小树林中的庵寺,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很像她从十八堂飞身下山的样子。
可是……她望向一侧的山路,心里恍恍惚惚浮起一个念头,好像那里应该站着什么人。
她想不起来了。
静妙法师说过,想不起来代表不重要,她心大,心胸开阔,绝对不会为了不要紧的事多费心。
许是开春,山下的小镇置办起了盛大的花灯会。店铺的屋檐底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动物花灯,花团锦簇,悬灯结彩,看得温月眼花缭乱。
她一边看流光溢彩的花灯,一边沿着摊子乱逛,花几文钱包了南方运来的晒干荷叶,还买了两笼屉的桂花糕,除了几个小师父的吃食,她还给帮忙看家护院的小黄狗与小虎猫买了玩具,奖励它们近日捉老鼠很勤勉。
临到最后,温月甚至沽了一壶酒,又包了五两猪耳朵肉,之后拌香醋吃。
人潮如织,温月跟着人群走,很快就被挤到了更为华丽的几盏花灯下。
她被一盏洁白如霜的昙花灯吸引住了视线。
花灯多重花瓣,灯火煌煌,耀眼夺目。
温月痴痴地望,额穴又传来一种锥心的疼痛。
她鼻翼生汗,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头。
“嗳!你不是那个赢得昙花灯的小娘子吗?”
卖灯的小贩看到温月,惊喜地朝她招手,“你兄长呢?他不会今日也来陪你逛灯会吧?要是他来了,可不能像上次一样一人赢那么多盏灯了,我也是要做生意的……”
他对温月和容山隐的印象太深刻了,谁让容山隐才学渊博,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直接赢下了最贵重的昙花灯。要知道这些灯谜可是他斥巨资请私塾先生翻阅古籍编造出来的,就为了难倒所有赢灯的挑战者!
这次灯会,他特地搬到远离峰灵镇的沛镇,没想到冤家路窄,还是遇到了这对兄妹!
小贩遇到熟人,欣喜之余,又暗道晦气,幸好他左顾右盼,没有看到那个长得天人一般的兄长。
闻言,温月却一阵茫然。
“什么兄长?我从来没有什么兄长……”
小贩简直在胡说八道!
温月喃喃,脑中混乱的画面又出现了。
她头疼得厉害,呼吸不畅,很快推搡开人群,往幽暗的小巷里走去。
温月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心脏犹如刀刺,疼痛钻心入骨,巨大的痛楚险些将她压垮。
温月受不住了,她背靠墙壁大口呼吸。
脑子里的记忆还在闪现,她一下子想到了殷红的薄唇、嶙峋的喉结、以及那一双侍弄笔墨的如玉指骨……
漂亮的人,温柔的人。
她想到了一个男人,但是她看不清他的脸。
头好疼、头好疼、头好疼。
……
“阿月不疼,哥哥在。”
“阿月乖,今晚吃鸡汤面好吗?”
“阿月,生辰礼想要什么?不要描红字帖可以,但我不会去学晚晚的兄长阿星那样,用狗尾巴草编织蝈蝈笼给你玩……我送礼,定和他们不一样的。”
“阿月,为兄什么都不会,我不会用叶子唱小曲,不会捕鸟捉虫,我知道自己很无趣……”
……
温月张了张嘴,喃喃:“哥哥一点都不无趣,你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她睁着眼,仰头,望着被盲肠小巷囚禁于狭窄街巷的圆月。
这么阴暗泥泞的地方,月光原来也能普照啊。
她口中的哥哥,究竟是谁啊?
啪嗒、啪嗒。
水渍落地,浸入灰色的青石间。
温月不想哭,可眼泪一直在掉。
她茫然地抹去眼泪,她忽然觉得,这件事好像并非无关紧要的事。
她想记起来,可她记不起来了。
温月觉得很冷,她又不想待在这种被世人遗弃忘记的角落了。
她站起身,擦去眼泪,又拍了拍怀里油纸裹住的糕点。她想上山,想回到催雨庵,那是唯一一个有点像十八堂、有点像家的地方。
可是,当温月抬腿迈步,想要运用轻功飞出人潮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侧的茶楼里,几个包着布巾的文人义愤填膺地谈论国家大事。
他们说到谢献已经处斩,谢家满门流放岭南,一代显赫豪族世家就此陨落。除此之外,他们还说到朝局动荡,不少官吏在谢家掌权时,抛弃良知,为了牟利,竟背地里投效谢献,残害百姓。如今,这些乱臣贼子统统被君王李俨发落了,其中罪大恶极的为首之人,便是昔日谢献最得力的鹰犬爪牙——容山隐。
容山隐要死了。
温月听到这个名字,脑袋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嗡嗡作响。
“容山隐……”她越念这个名字,头疼越发剧烈。
“你到底是谁?”
温月不知道,但她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