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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月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小心翼翼问容山隐:“我要不要去换一身好看一些的衣服再出门?”

温月连夜赶路,风尘仆仆,衣袖都磨破了好几个洞,和一群不拘小节的兵卒待一块儿,大家都很邋遢倒没觉得有什么。一想到出去玩,满街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温月也会生出一些自惭形秽的羞耻心。

不过她想了想行囊里那些漂亮的衣裙以及首饰,全在出塞和亲时丢在夏人军营里了,她只有简朴干练的胡服武袍,想打扮也没首饰衣裳。

温月一筹莫展,很快容山隐看出她的窘迫。

兄长抿了一下唇,从袖中拿出那一支他买给她的玉兰花银簪,递到温月面前。

“阿月戴这支簪子很好看。”

温月听出容山隐的安抚之意,她盯着这支曾被她说成无关紧要的发簪,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接。

她是打算和容山隐和睦相处,但不代表他们的关系能回到从前。

容山隐见状,轻轻叹气:“在你及笄礼的时候,我曾留下和这支很像的玉兰花簪给温青堂主。”

几乎是一瞬间,温月想起父亲给她戴的发簪,那支簪子早早被她弄丢了,难怪当初她觉得簪子眼熟。

原来,是容山隐送的。

温月皱起眉头。

她没有明白容山隐说这些话是为什么。

容山隐:“我原以为,我能无所顾忌地舍下你,但最终,我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我故意把簪子交给温堂主,我希望他会在你及笄的时候提到我一两句,让你知道,我也没有那么冷情,我也在记挂你。我希望那时的妹妹消了气,不会怪我、恨我……可是,阿月,或许我很蠢笨,我总是抓不到很好的机会,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想要挽回。”

“阿月,我也会后悔。”

温月被容山隐这番话说得怔住。她有点看不懂容山隐了……他难道真的很在意她吗?不然他为什么总是伺机找她道歉,和她说心里话?

难道是因为现在尘埃落定,所以他想和她回到从前吗?

温月抬头,望向眼前清风朗月的男人。

容山隐的五官深邃,气质温润如玉,他就这么淡定地站在她面前,脸上没有一丝说笑的戏谑。

他很认真,他没有逗弄温月。

温月没有回答。

但不可否认,她的确有那么一丝欢喜。

温月从容山隐的手里接过簪子,回了房间。既然出门,她作为一个小娘子……总该梳妆打扮一番吧?

容山隐松了一口气,好歹温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温月换好了新的橙花武袍,她将长发拧起来,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小髻,用玉兰花簪子固定,看起来既英气又柔美。

容山隐微微一笑。

她用了容山隐送的礼物,是不是代表她不是那么厌恶他了。

温月的耳朵有点红,快步走下楼。

到了楼底,她又抬头,杏眸里带一点恼羞成怒的神色:“还不走吗?”

“这就来。”

容山隐失笑,又忍住,唯有唇角稍稍翘起,他走下台阶,跟上温月。

一双儿女一前一后,挤进夜色浓郁的集市中。

今晚下过一场小雪,坊市的屋檐覆盖成片成片的银雪。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街巷里到处都是摆摊的货郎,衣裳、首饰、西域香料、番国铜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店铺底下挂起了花灯,虽然灯笼款式并没有京城的华丽好看,但温月仍旧看得目不暇接。

容山隐见她一直盯着一盏昙花绸灯看,好像很喜欢的样子……最不爱凑热闹的郎君,也为了妹妹,上前与其他年轻人竞猜灯谜。

容山隐好歹是饱读诗书的朝臣,他博学多闻,还是在温月面前和人猜谜语,自然不会落于下风。很快,和他猜灯谜的年轻后生一个个退下去,一个个拱手自叹弗如。

他为温月赢得了这盏灯。

容山隐欢喜地回头,温月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有一点期待、一点仰慕。

这让郎君的心情很好。

容山隐一双冰冷的凤眸转瞬间消融了冰雪,他小心翼翼递上了花灯,他对温月说:“送你的礼物,多谢阿月今晚陪我出游。”

他包藏祸心与私心,故意不自称“为兄”,他想短暂的以一个未婚男子的身份,陪伴温月。

像街上随处可见的年轻男女一样。

温月提着那一盏昙花灯不住赏玩,黄澄澄的光落在她的眼角眉梢,辉煌一片。

容山隐原本只是偷瞄她一眼,可这一眼便收不回目光,他看了她很久。

久到温月也觉察出端倪。

她偏头,好奇地问:“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容山隐摇了摇头,没有说原因。

“还想去哪里玩?还想吃点什么?”他问。

温月今晚已经足够高兴了,没想到容山隐还要带她到处走走,她不免心旌摇曳,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一种她也被容山隐看重、被兄长疼爱的错觉。

这些曾经是温月很想要的。

她咬了一下唇,说:“我想吃羊肉饼、想吃干贝蛋羹、想吃烧羊肉、想吃烂酸梨……除了这些,我还想去闻名遐迩的肇州紫竹山看霞光、想去柳州雷塔看日落……”

容山隐无奈地叹气:“这里兴许没有你想吃的这些瓜果,而且你说的游玩地未免太远……”

说到一半,容山隐忽然呆滞住。他好像明白温月的未尽之语。

温月从前想要的东西,她想让容山隐一样样补偿。

她想和他有很长久的将来。

容山隐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欢喜,他直直盯着温月,像是怕失去什么、错过什么。

他点头:“我会带你去吃、带你去看。”

温月:“真的吗?”

容山隐太想得到温月的原谅,他一时口快说出了这些。但他想到自己的结局,他发现他很可能做不到。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温月也会忘记,他应当给她编织一场最好的梦。

于是,容山隐说:“真的,我说过,我不再骗你。”

这么久以来,温月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杏眸弯弯,笑颜灿烂。

她很高兴。

温月心知肚明,她其实还是给了容山隐靠近的机会,她允许他将功抵过,她好像不想报复他了。

这一晚,温月很开心。她没有什么忧心的事,她可以像所有灯会里的小姑娘一样,挽着熟人的手臂,到处闲逛,到处游走。

她和容山隐一起吃了羊肉烧饼,羊肉加了胡椒粉,太辣了,她吃不了,大半都塞给容山隐吃。也不知为什么容山隐待她纵容得很,明明吃不得辣,吃得鼻翼生汗,薄唇绯红,但他没有拒绝过温月递来的任何食物。

温月好像明白容山隐的小心翼翼是为了什么,他生怕惹她不快,所以事事都不敢拒绝。

哥哥是在讨好她吗?

这个认知让温月的心情变得更好。

她没有那么轻易原谅她,她又欺负容山隐一回,所以她也不算那么好哄的小娘子!

温月心里得意极了。

回到驿站的时候,温月还有点意犹未尽,她提着昙花灯回了房间,容山隐看到了,提醒她:“夜里记得熄灯,以免走水。”

温月嘟囔一句:“我不是贪玩的小孩子,我自然知道要熄灯,哥哥是关心则乱。”

“嗯,我当然知道,阿月很聪慧。”

容山隐语气自然地夸赞她,让温月一下子想到十八年前,两人相处的样子。

清风拂拂的小院子,树冠茂盛的松木。

她待在兄长的怀中,听容山隐用朗朗的嗓音念书。

少年郎的胸膛很暖,她紧贴着他,时不时蹭一蹭,温月待得很安逸,没一会儿便陷入了昏睡。松针落下,被容山隐轻轻捻去了。

他即便在看书,也时不时看顾温月。

纵使十八堂被烧了,温月也还是想和容山隐回去。

或许,她这一次可以不管不顾,可以只遵从本心,可以按照心中所愿,和容山隐一同生活在一起。

温月忽然鼓起了勇气,她转身,喊住要回房的容山隐。

“哥哥!”

“阿月,怎么了?”郎君被妹妹一喊,困惑地回头。

廊庑底下挂着的灯笼轻轻摇晃,暖色的光,勾勒出容山隐温柔的五官。

温月仰头望他,她鼓起勇气,对他说:“哥哥,等谢献死了,你和我回十八堂好吗?我会等你处理完京中的事,从今往后,我们一直生活在一块儿,永远不分开,好吗?”

温月想,容山隐一心想求她原谅,她给了他机会,容山隐一定会感恩戴德。

他不会拒绝她的。

而温月听到容山隐的回答,她就能说服自己放下。

放下那些困扰她多时的梦魇,放下所有的不甘心与迷茫。

小姑娘明明是笑着问容山隐,可男人还是看到她杏眸里蕴含的粼粼波光。

容山隐张了张嘴,忽然诡异地缄默下去。

温月这样郑重,容山隐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又一次将匕首刺进了胸膛,剖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给他看。

容山隐却开始犹豫,摇摆不定。

明明他撒谎成性,明明他完全可以继续哄她。

容山隐避而不答的样子,让温月明白了一些事。

温月脸上的笑一点点落下,她的脸色苍白,嘴唇血色全无。

“容山隐……你是不是,又骗我?”

容山隐的口鼻窒住,他抿唇,闭上眼,似是不忍心,他良久不语。

他还要骗她,告诉她,他们会有一个很好的余生吗?可是……那是假的。

温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她头晕目眩,含着的眼泪终于滚落。

她想到今晚他们相谈甚欢,想到今晚他们看过的一场璀璨灯会,想到他们一起喝了肉酒、容山隐不胜酒力才喝一口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想到他们一起许诺将来一起说开所有的误会……她以为往后的日子将会不同,可是容山隐还在处心积虑骗她。

他不和她走吗?他不和她回家吗?

“容山隐,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一个人!”

温月的眼睛发红,像一只兔子。她已经说不出其他话了,她甚至冷到想要发抖,剧烈的绝望涌上心头,她的胸口被酸涩的痛感覆没。

容山隐认了命,他没有开口。

他的小月亮,真聪明啊。

“你真的不是人!”

无名火瞬间涌上温月的心头,她抬手重重摔向容山隐的颊侧。

啪的一声巨响。

一记耳光摔下。

郎君的头被打到偏向一侧。

容山隐的唇角沁出一道艳红色的血痕,他却连眉头都没皱,硬生生受了温月的掌掴,他活该受这一记打。

温月冷笑:“容山隐,你怎么不去死!”

听到这样锥心的狠话,容山隐终于开了口:“我会的。”

温月怔住:“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她冲过去,双手攥住容山隐的衣襟,将他狠狠拉近。

小姑娘目眦欲裂,踮脚,仰视容山隐。她眼底有浓浓的恨意、浓浓的苦闷、浓浓的不甘心,她再一次质问容山隐。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啊!”

容山隐叹气,他低下了头。

男人凌乱的发落在温月的耳侧,掠动温月因震怒而发烫的耳朵。

容山隐离她好近,近在咫尺,他们的鼻尖几乎要亲昵地抵在一起。

温月一动都不敢动。

随后,她感受到容山隐冰冷的指骨探向她的后颈,触上她的雪肤。

温月一时间呆住。

太亲密了……她不明白容山隐要做什么。

直到一记手刀落下,正中她的后颈。

温月没有提防容山隐的出招,眼前发黑,顿时昏了过去。

就在小姑娘膝骨软倒的时刻,容山隐弯腰捞起了她。他看着怀里昏迷的小姑娘,肩背僵硬。

他本来还想再多陪陪温月,可女孩实在聪慧。

他骗不了她了,他被逼无奈,只能选择在今夜解开绝情蛊。

如此一来,容山隐才能安心赴死。

容山隐抱着温月回到房中。

他取来锋利匕首,褪去外袍,露出赤裸的腰背,他负手向后,忍痛剜去自己后脊那一块浮出的莲花印记。

容山隐满头都是忍痛忍出的热汗,他自毁子蛊,如此一来,母蛊会自行死去,温月不必受剜肌之痛。

包好伤口的男人再次坐到床边,他凝望着榻上的温月,终是忍不住低头,捧起小姑娘的发丝,落下清浅的一吻。

这是容山隐僭越人伦的私心,是他最后一次沉沦。

容山隐知道,温月再次睡醒,她会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他和温月道别——

“阿月,对不起。”

“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