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岁尽,又一年崇山峻岭青不凋,深秋万点桂花老。
大嵩举办了秋狩,这一日,天子出行围猎,视察京畿附近的州郡领土,意在维系万邦百族之间的和睦共处。
容寒川虽为圣女的老师,但论品阶,也不过是六品小官,平时猎场的宴席位置,他排在最末,丝毫不起眼,毕竟无人会在意一个品阶低的官吏。
容寒川文章做得好,又习得一手铁画银钩的行楷,时常被翰林院的大学士请去草拟诏书。上峰和容寒川一样,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不过上峰的运道好,当年学业有成,被世家大族看中,娶了一房有权有势的妻族。有老丈人的帮衬,上峰入仕官场没吃什么苦。
但容寒川不同,他是寒门子弟,在波云诡谲的朝堂里没有根基,即便是科举状元,也远不如进士考试只得第二名的榜眼谢献升迁得快。
上峰惜才,曾委婉劝过容寒川,要不要给他寻一寻家底殷实的世家贵女结亲,凭他的学识与姿色,定能虏获小娘子们的芳心。
可惜容寒川榆木脑袋,敬谢不敏,委婉地推辞了。
上峰嫌他不识抬举,叹道往后容寒川摔了跤、吃了苦,才知道收一收这一身傲骨。
容寒川仍是笑。
只是,在上峰提到娶一房小娘子的时候,他竟在一瞬间,想到明璃的脸。
容寒川记得,前几日,谢献将嫁衣送到了圣女的官宅里。
明璃对着嫁衣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等看到容寒川来家中教书,她欢喜地喊他等一等,吃杯茶再教课。
容寒川没有拒绝。他惯来有耐心,沏了一杯滚沸的茶,一言不发静坐着。
温壶、洗茶、置茶……唯有在饮茶一事上,容寒川才显得风雅十足。
等到两盏茶备好,容寒川小心捻起茶杯。
一阵清淡的桂花香适时飘来,屋外霞光灿灿。
容寒川蓦然抬头。
他听到细微的银铃声稀疏响起,像是被层层叠叠的厚裙压住,声音闷闷的。
容寒川的指骨忽然轻颤。
明璃身披一件红地双珠团窠吉祥如意纹嫁衣,袅袅婷婷走来。
她只是试穿红艳的嫁衣,没有梳婚礼的高髻,一头辫发凌乱而飘逸,盖了一块轻薄的红纱布,踉跄摔倒前,她撩开了那一块遮脸的红巾,杏眸含笑,问容寒川。
“老师,我这身嫁衣好看吗?”
容寒川看着一身红艳如火的明璃,心脏深处轰然塌陷,他的指节紧攥,缓了好久,才慢慢点头:“嗯。”
他垂下眼睫,盖住眼底所有的暗潮汹涌。
容寒川没有流露任何端倪。
他知道,明璃这一身嫁衣是为谢献穿的,她将是他的妻。
……
容寒川莫名其妙想到学生那双带笑的眉眼,他不敢再同上峰多说什么,找了个借口,先行告退。
那日以后,容寒川意识到他好似对明璃怀有爱慕之心,他感到难堪,也感到不齿。
他故意疏远了明璃。
容寒川上课的次数减少了,在教授明璃课业的时候,除了课本上的内容,他很少同她闲谈。
明璃送给他的贡果与香糕,容寒川几乎没吃。
他摆在屋里,静静看着。
凭他的官阶,光禄寺压根儿想不到要分发这些贡果,可是圣上为了讨好苗疆各个堂口与门派,待明璃亲和友善。
容寒川闻到果子飘来的淡雅清香。
第一次明白了何为云泥之别。
他和明璃之间是有沟壑的,是他一厢情愿,是他下作觊觎,明璃一点都不知道……他原是这么肮脏的一个人。
巡狩礼上,容寒川没有跟着其他官员去夜猎,在皇帝面前骑马露脸。
他早早回帐篷睡觉。
入帐前,他远远看到明璃和一众贵女围坐着烤肉。
水草芦花茂盛的河边,贵女们围成一团,三三两两交谈。
唯有明璃坐得很远。
她独自一人看着篝火,一言不发,没有女孩儿愿意搭理她。
在那一刻,容寒川似乎感受到小姑娘的心酸与寂寞,她明明身份尊贵,却在皇城中处处受鄙薄。
她不开心,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所以才会每次上课都和容寒川说许多的话,她喜欢能够和她谈心的老师。
可是,因为容寒川自私地想要抑制住这一份欲念与私心。
她连唯一一个朋友也失去了。
容寒川心里忽然升起一点细微的心疼。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信手摘了狗尾巴草,耐心编了一个草蝈蝈笼子。
容寒川差遣婢女将此物赠予明璃。
他没有亲自靠近圣女,他不想让明璃为难,也不想招惹旁人的误会。
容寒川站在河岸这边,看到明璃收到草笼子的一瞬间,杏眸亮起,她左右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最终,明璃的视线和容寒川对上,她眼底有无法抑制的欢喜,她很高兴,还有老师关心她。
容寒川只是抬头望她,他也什么都没说。
不过是一只难登大雅之堂的草笼子,却能让明璃笑逐颜开。看啊,她分明是很好哄的小姑娘,可是,世家大族的贵人们,连这一点温暖都不愿意施舍。
容寒川为明璃感到委屈。
-
巡狩庆典有条不紊地进行,这次围猎,取得头彩的是西域蕃国的勇士。他猎了三匹狼,野兔与獐子若干。
皇帝看到外邦蛮族为了讨好圣上拼命狩猎,龙心大悦,特地赏赐勇士一把镶嵌了宝石的羊角弯弓。
勇士上前听封受赏,没等皇帝拿弓靠近,便有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刃,穿云裂石破空扫来。锋锐的刀尖发出啸鸣,直刺向皇帝面门,千钧一发之际,谢献飞身上前,护在皇帝身前。
数不胜数的杀手从茂盛的林中窜出,他们杀气腾腾,一队杀向皇帝,一队杀向明璃。
容寒川几乎是瞬间明白,这是夏人的阴谋,这些蛮族意图利用西域小国派来的使团行刺!他们的目标是圣女明璃,或是君主,他们不希望苗疆的江湖侠士与朝廷联手抗夏。
然而,众人只记得庇护君主,就连谢献也没有想到他还有一个武艺不精的未婚妻。
眼见着刺客执刀刺向明璃。
电光石火间,容寒川纵身扣住了明璃,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硬生生拦下了那一刀的劈砍。
鲜血溅上明璃的乌发与杏眸。
她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老师奋不顾身替她受了这一刀。
明璃茫然无措,她在京城举目无亲,只能下意识望向未婚夫谢献。
然而,明璃身陷险境,而她的未婚夫却在不远处守着君主,连眼风都没给她一记。
这一刻,明璃意识到。
在这一群王孙贵族的眼里,她不过是个江湖出身的草莽女儿,没有人真正敬她、重她,她嫁到世家来,会活得很辛苦。
明璃没有再把眼神留给谢献,她的亲卫队很快赶到,纷纷询问明璃有没有受伤。
明璃摇摇头,目光落到已经卸下力气倒地的容寒川。
她眼眸含泪,咬牙:“救救老师,一定要救他。”
明璃命人把容寒川抬回帐篷,她要亲自照看。
容寒川的刀伤太深了,养了几日都在昏睡。
皇帝蒙此一难,心有余悸,强撑了两天,还是回到了皇城之中。事后,他知道圣女受了惊吓,特地派下许多赏赐,连同保护圣女的容寒川也得到了晋升与封赏。
容寒川醒来的时候,指骨触及一片柔软的毡毯。细腻滑顺,不是他屋里的被褥。
容寒川似有所感,迷茫地睁开眼。
入目,是明璃娇艳的脸。
她双眸潋滟,润着水光,看到容寒川醒了,她脸上的笑意真挚灿烂,看得人心神一荡,仿佛做梦一样。
容寒川久久无言。
“老师醒了?是不是口渴了?我沏了白茶,是你爱喝的,要尝尝吗?”
容寒川想拒绝,但他渴了几日,喉咙刺疼,说不出话。犹豫半晌,他还是点了点头。
明璃亲自喂了他一口水。
容寒川有了力气,强忍着后背的痛感,坐起身。
“多谢圣女悉心照顾。”他的声音哑不成调。
明璃眨眨眼:“老师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你帮我挡下那一刀,我早死了。”
容寒川精力不济,没有再开口。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明璃的官宅。
容寒川有些错愕,他知道自己是外男,即便是昏迷不醒的救命恩人,留在明璃的家宅中也不妥当。
他挣扎着下地,要和明璃辞别。
明璃见他坚持,没有再留。
只是待在房门口等待容寒川居于屏风后披衣的时候,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寻求容寒川的意见,问了句:“如果必须和大嵩朝廷联姻,我不能选择嫁给老师吗?”
容寒川拉扯衣襟的指骨一紧,牵动了伤口。
他怔忪许久,深知明璃这番话会引起轩然大波。若她执意换亲,一心恋慕容寒川,或许皇帝为了拉拢鸾门,也会不情不愿妥协。
但对于谢氏一族来说,明璃公然拒绝世家,这是对豪族门阀的羞辱。
凭这一记耳光,莫说谢家人,便是谢献也绝不会放过明璃。
容寒川作为那一届的科举状元,本就压了谢献一头,让谢献心里存气。此人心胸狭隘,为人自负,明里暗里给容寒川使了不少绊子,倘若他知道明璃也被一个他看不起的寒门子弟夺走,盛怒可想而知。
容寒川人微言轻,同他成婚没有好处,他担心自己护不住明璃。
为了保护小姑娘,他只能婉拒。
“圣女说笑了。”
“我知道了,我的确是在开玩笑……”明璃也只是随口说说,试探一下容寒川的态度。只可惜,老师待她似乎只有师生之情,他没有露出端倪。
明璃亲自送容寒川出府,还命府上亲卫护送他回家。
没等容寒川启程,车帘忽然又被一只柔荑撩开。
“等等!”
容寒川挑眉。
明璃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烘烘的手炉。
少女一笑:“快入冬了,天冷。老师别冻着了,暖暖手吧。”
“多谢。”
容寒川摩挲手炉,忽然有那么一刹那,他盼望炉子里细细煨烫的暖意不要消散。
等车帘落下,车厢恢复平静。
容寒川不可避免地想起明璃先前说的话。
她待他是否有意?她愿意下嫁给他……
容寒川其实很欢喜。
可是,
明璃作为月亮,应该遥挂在天上。
她不该自甘堕落,为了他落下来。
容寒川配不上明璃。
-
圣女的婚期将至,光禄寺里里外外都在忙碌婚宴。这次的婚礼,皇帝虽不会去观礼,但会赏赐许多御赐之物,彰显天家对鸾台圣女的器重。
谢献在短短几年内,已官居刑部侍郎。天家抬举他,也是给苗疆鸾台圣女长脸。一时间,衙门里的道贺声不断,都在恭祝他婚期将近,觅得佳人,家宅官场两生春。
容寒川被皇帝从翰林院调出来,派往工部中的水部司任从五品郎中,专门管京畿州郡的船舻、造桥、漕运诸事,鉴于容寒川是新人,又没背景,老大人们欺压他最狠,吃力不讨好的民间桥梁坍塌的小案子,专门丢给他处理,为公家建造宫阙的大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
今年各地州郡都有水汛洪涝,洪水冲塌了桥梁,压死了好几个船工,官府本想用天灾糊弄过去,偏生遇到容寒川这个愣头青,他非要顺着造桥的用料廉价与造假这条人祸的线往下挖,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到了工部尚书的根基,几个老大人忙着收拾他,弹劾容寒川好几项莫须有的罪名,害他遭了皇帝的廷杖,回府的时候还一瘸一拐,没有马车来迎。
刑部官署前,谢献刚下台阶,便有下属殷勤地打伞来迎。
他遥遥看了一眼雨中蹒跚行路的容寒川,眼底掠过一抹冷色。
本就是卑下的寒门,还妄图在世家林立的官场上大展身手,属实不自量力。
谢献并不将容寒川放在眼里,若非下属提醒,他都要不记得这号人是谁。提起容寒川这个名字,谢献唯一的印象便是,科举考试中,侥幸压他一头的小子,以及教授过他未婚妻明璃的礼官老师,旁的他一概不知,也不屑知道。
谢献乘坐马车,驶出了官道。
听到嶙嶙的车轮声,容寒川抬起一双被雨水淋湿的凤眼,他看到永远衣不染尘的谢献坐在马车中,为谢献撑伞的那一名官员,因为偏袒雨伞而湿了左肩。
容寒川收回目光,继续趔趔趄趄地走。
而马车早已行远了。
容寒川不再看谢献,他自顾自回想今日的事。
他递上的折子,皇帝看了。皇帝既采纳了他的建议,又根据弹劾的谏言,罚了他。虽挨了板子,但没有置容寒川于死地,可见皇帝不过做样子给世家们看,他还想用容寒川这一把利刃。
容寒川松了一口气。
他想到那几名被桥梁压死的船工,想到他们的妻女家贫,平日连米粥都吃不上,却还会凑出一只鸡、几个蛋来感谢为亡夫、父亲忙碌奔波的容寒川。
他觉得这顿板子倒也值得,至少他行了善,无愧这一身官服。
容寒川闷头做着自己的事,除了为民请命的仁心以外,他也有私心。
他怕停下来,就会不可遏制地想到明璃。
圣女要成亲了,她要穿着那一身好看的婚服,嫁给谢献了。
她会高兴吗?还是如同猎场那一日,待在一众贵女里,局促不安地看旁人眼色?
他害怕她受委屈。
容寒川恍然,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满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