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大嵩国边患不断。
为了抵御北境外敌,阻止蛮族铁骑入关,皇室大开国库,将粮草辎重源源不断送往边关,公中没钱,天家不得已加重地方税赋,企图逼迫百姓们一块儿省吃节用,守住国土。
天家的心是好的,希望君民一心,可惜再苦也苦不到地方捞油水的官吏。皇旨下来了,官员们阳奉阴违,加倍克扣,把平头百姓的那点活路给掐没了。
官逼民反,大家都没了活路,地方频频爆发民乱。
等到年迈的皇帝意识到江山危矣,蠹虫积弊诸多,已经来不及了。为了平定民乱,招募更多的兵丁增援边城守军。皇帝想出了一个和江湖世家门派联手、共建家国的好法子。
他听闻江湖组织鸾门地位崇高,能够号令苗疆所有的门派为护圣女明璃赴汤蹈火,若能和圣女联姻,必能为皇权添一份助力。
皇帝膝下没有未婚的皇子,只能把目光放在门阀豪族子弟的身上。
彼时的门阀世家还没显露野心,在皇帝早年杀伐果决的压制之下,势力削弱不少,即便参决朝政,也没有身居要职。皇帝用人放心,自然也敢选世家儿郎代表大嵩国联姻。
听闻谢氏一族有个弱冠年纪的二郎谢献。
去年,皇帝为了掌控朝堂上的党派势力,竭力推行科举新政,让各个州郡的寒门子弟都有一个入朝为官的机会。此举,除了防止天子远在京城,对地方消息耳目闭塞,也有利用寒门官员,制衡门阀子弟的用意在内。
世家的孩子本就可以蒙受祖上恩荫,免考入仕,偏偏谢献响应皇权,与一群饱读诗书的学子们一同科考,还得了榜眼的好名次,实在是给世家子弟们争脸面,也一改百姓心中豪族儿郎都骄奢淫逸的坏印象。
这样有真才实学,又肯听从皇命的勋贵子弟,自然很得天子喜爱。
皇帝单独召见了一次谢献,并征得鸾门同意后,下旨给两人赐婚。
皇帝想到圣女明璃远居丘陵边疆,又是江湖儿女,不懂京城规矩,往后大婚闹出笑话,会丢天家与世家的颜面。
思及至此,皇帝听从了太监大伴儿的建议,下旨命这一届科举状元容寒川,负责圣女明璃的衣食住行以及礼教规诫。
容寒川出身贫寒,据说自小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才拉扯到这般大,此子心志坚毅,待人宽和有礼,不像世家子女生来就骨相倨傲,看不起江湖人士,由他来接待明璃再合适不过。
其实皇帝的算盘也打得精妙,他无非是觉得,容寒川毫无根基,不敢开罪圣女明璃。即便圣女明璃性情倨傲,那么挫一挫容寒川的脊梁骨也无伤大雅,苦让容寒川吃,皇帝只要和稀泥便是。
就此,圣女明璃远嫁京城,苗疆的堂口门派听闻此事,顺应鸾门的安排,派出许多武艺高强的侠士策应边军;皇帝为了稳固民心,又派出中枢官员,杀了几个地方官吏以儆效尤,安抚民心,困扰天家多时的外忧内患终于暂时平息。
夜里,容寒川忙完翰林院的公务,回到家中,又是深夜。
他身边的小厮柳叶替主子打抱不平:“那些老大人又欺负主子,每次把公务全累积给您,害您早出晚归的,还要说是历练您。”
容寒川性情温和,并不着恼,他摇了摇头,道:“上峰的话不无道理,我确实年轻。”
“唉,大人,您的脾气就是太好了!”
容寒川:“晨时熬的粥与菜饼还有剩吗?”
柳叶愣了一会儿,说:“那都快馊了,小的还是给大人起灶煮些别的吃食吧?”
“不必。”容寒川想起昨夜为圣女明璃准备的课业才批注到一半,同柳叶说,“劳烦你把粥端进屋里,我还有几页书要看。”
柳叶知道容寒川少时吃苦,一直忍饥挨饿,帮人劈柴、抬粮袋、做杂事,才换取几口饭,料想粥饭横竖只是味道变差些,吃不坏肚子,也就由着容寒川去了。
容寒川进屋,点了灯。灯台上的蜡烛只剩下指甲盖的一小截,若是柳叶看到了,定要换掉这种蜡烛头,凭容寒川的俸禄,还不至于缺衣少食。
但容寒川幼时狠吃过苦,因此十分节俭持家。
按理说,他是这样的贫户,没机会读书识字,但小时候,他时常帮雇主跑完腿后,便趴到私塾院墙外旁听孩子们朗朗读书。时值炎炎夏日,烈日当空,屋里孩子们被大树荫蔽,依旧嫌热,一个个伏在书案上昏昏欲睡,唯有容寒川即使被日光照得脸颊通红,依旧听得如痴如醉,一个稚童竟有如此坚毅心性,老先生见了,惊奇不已,故意没有驱赶容寒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偷听读书。
等教完一本书,老先生还会背着人时不时考考他。等到容寒川对老先生提的问题都对答如流,老先生满意地笑,这个孩子是一株好苗子,值得栽培,就此容寒川有了读书的机缘。
容寒川感念老先生的开蒙之恩,待老先生故去以后,为他守了一年孝后才上京赶考。他自小刻苦,功底扎实,书写的文章虽不辞藻锦绣,字里行间全是访贫问苦、关心民瘼的怀民计策,却误打误撞正好对准了这次科考的主审官的胃口,一举夺魁。
容寒川知道官职来之不易,他不敢有一丝慢待,只盼着有朝一日能被派遣地方为父母官,为黎民百姓做点实事。
思及至此,容寒川点燃了蜡烛头,即便烛台的火焰矮矮的,光线昏暗,他也不嫌,只把手上文书挪近一些,由昏暗的烛光照亮字眼。
柳叶端饼进屋,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但他深知主子的脾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在容寒川只克扣自己,对于柳叶从来不做什么约束,是个极好伺候的主子。
次日,苗疆圣女明璃抵达京城。
皇帝设下招待贵客的官宴,又在京城中赏赐了明璃一座官宅,一应待遇与仪仗,等同于宗亲公主的品阶。
各式各样贵重的家具被搬运进官宅,仆从鱼贯进入屋舍里,为圣女明璃忙前忙后。
明璃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自小又被奉为神明佛陀养在莲花高台上,很少接触外界,因此她对于京城里的一应事都很新鲜。
女孩身着蜜黄缎彩绣窄袖衫裙,肩挽蝴蝶染纹披帛,轿子刚落地,她便急不可耐地下地,四处观望。随着少女灵动的蹦跳,她手腕、脚踝上的银色铃铛窸窸窣窣,清脆的响声被风吹近。
清冽的铃铛声,惊扰到一旁侍立,等待教圣女读书的容寒川。
郎君迟迟地一抬眼,正巧对上一双娇俏的杏眸。
明璃知道定亲的事,又见容寒川专程在她家中等待,是个俊秀的郎君。她忍不住问:“你便是我未来的夫婿吗?”
少女周身萦绕的兰草清香飘来,她胆大妄为地追逐容寒川逃避的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容寒川忽然觉得教习明璃的公差,兴许真的有点棘手。
夏末,日头很大,容寒川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唇瓣都有些干裂。他不由后退一步,进退有度地解释:“下官是奉命来指点圣女有关宫中礼制的礼官,并非圣女的夫婿。”
明璃失望地应了一声,又朝容寒川笑:“那他应该长得和你一样好看吧?”
容寒川怔忪,久久无言。
明璃坦荡的问话,竟让容寒川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余下久久的无言,久久的凝视。
许多年后,容寒川想起这一幕,还会失笑。
他和圣女明璃的初遇,有那么一丝荒谬,又有那么一丝滑稽。
圣女的懵懂,是容寒川没见过的天真无邪,有那么一个刹那,他并不想教会她规矩与礼教,他被皇权压制仍不受控地起了一点私心。
容寒川想呵护明璃无知无畏的天性,任她永远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