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苏并不蠢笨,稍加思考便听懂了容山隐话里的意思。
很明显,是他们轻敌了,没想到那些小国部族这么容易被外族人策反。
他知道今日是一场鸿门宴,再不走恐怕来不及。
于是,巴苏持刀砍开帐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翻滚,窜入漆黑莽莽的原野。有夜色遮蔽,他又武艺高强,擅长骑马,逃出重围不算难事。
容山隐几箭没有射中人,温月顺势去追。
下一刻,她的腕骨却被容山隐大力拉住:“别去。”
温月不明所以,有些气愤地挣扎。
“你放他走,等同于放虎归山!”
容山隐慢条斯理解释给她听:“云州兵力不足,我等还没有能够召来附近州郡府兵的军权,今日本就是险胜,收复残兵后就要退回关隘中,以免被闻讯赶来的援军埋伏,我们奈何不了夏军,但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人马与粮草攻城,暂时能安稳一段时日了。”
“不过丹徒死了,大夏派来的兵将全军覆没,足够巴苏去单朗可汗面前领罚。况且,丹徒曾当着奴仆的面,在军帐里和巴苏抢夺你,我也有心放跑了几个部落奴隶,他们会在可汗面前添油加醋,定下巴苏的罪。”
温月恍然大悟:“你利用我先前闹出的一些事,栽赃巴苏,让大夏王庭以为王子们兄弟阋墙,巴苏故意诱敌深入,趁着战局混乱借机杀害二王子。巴苏很有通敌的嫌疑,因为他不止争夺圣珠公主的缘故,还想借刀杀人,杀进兄父,确保自己成为下一任可汗?”
特别是巴苏一向骁勇善战,偏偏这次输给云州军,还让弟弟枉死在战场上,怎么想怎么有蹊跷。单朗可汗老了,而他的儿子年轻气盛,正值壮年,草原上的王族一旦死去,所有财产与领土便会被新的王者继承……没有君王会不怀疑自己那声望极高的儿子不存夺位之心。
一桶桶脏水泼下来,巴苏为了撇清嫌疑,让父汗信服,并确保手中势力没有损伤,一定得狠下功夫,从长计议,甚至是韬光养晦暂避一段时间。他自己都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空来针对大嵩国。
容山隐点头:“猜得不错。”
温月不得不感慨,容山隐不愧是一位政事上的野心家,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竟让他玩出了这么多的花样。
温月还有一点困惑:“你这样不就是主动挑起大夏与大嵩之间的战火吗?你要糊弄谢献,如何能违背他求和的命令?我实在不懂你在想什么。”
容山隐松开触碰到温月的手,小心放好箭镞。
他说:“是,大夏与大嵩必有一战。只是在战前,我需要差不离两个月的时间做一些事……”
温月皱眉:“什么意思?”
容山隐朝妹妹温柔一笑:“云州军并不懦弱,不敢征战,而是军权掌握在谢氏一族的手中,沈逸无法调度军将。而京中少帝受奸佞摆布,有志难酬,举步维艰……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帮他处理所有的事。”
温月听明白了容山隐的话,她不免心潮澎湃。
他的意思,是不是说,他有办法让谢献倒台,并且扫除一切社稷积弊?
容山隐不过是小小的寒门臣子,他没有背景,也没有朝臣帮扶,他真的能够单枪匹马,完成这一桩利国利民的千秋大计吗?
恍惚间,温月想起了很多的事。
她刺杀谢献时,他和部下说,必须找到十八堂收留的男孩。
她记得容山隐扮作山君,陪同她去搜罗韩林峰将军被谢献诬陷的罪证。
容山隐忙忙碌碌,一刻不歇,他筹谋了许多事。
而这些温月能看到的事情,兴许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温月不知情的部署。
容山隐,独自一人谋划,独自一人算计,他苦心竭力、披肝沥血,完成了所有。
他无愧于帝业与黎民,唯独于私德有亏。
他所有的苦衷,都建立于温月的痛苦之上。
世人都该体谅容山隐的不易,唯独温月有资格恨他。
他亏欠她。
温月敬佩容山隐忧国忘家的无私,可她也说过,迟来的苦衷,她不在意了。
温月抿了抿唇,和容山隐说出一桩隐藏在心中许久的事。
“在我第一次刺杀谢献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他一直在找十八堂收养的男孩。那个孩子……是你吧?他在找你,可你却隐姓埋名,留在他的身边,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纠葛?”
容山隐怎么都没料到,原来温月早早知晓了这一点。
那么她应该也能猜出,十八堂的灾祸,兴许和他有关。
容山隐苦笑。
他瞒不了她什么了,他的底细全被温月揭开了。
容山隐解下身上宽大的外袍,笼罩在小姑娘单薄的双肩上。温热的袍子裹住温月,脉脉暖意覆上四肢百骸,单薄的外袍被风吹得衣摆涌动,遮住她所有被鲜血染红的地方。
温月应该是干净的、整洁的,容山隐不想让太多泥泞血污,弄脏她。
“阿月,不管你愿不愿意原谅我,能否听我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一贯高高在上的容山隐,第一次低声下气地请求。
温月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月夜下,驻扎在关隘之外的云州军搜罗了还能再次使用的武器之后,拔营回城。
而那一群护送公主和亲的禁卫军,早早在大婚当天就赶回了京城,他们没有窥见这一场厮杀,如果有的话,为了容山隐的计谋,或许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
容山隐对外声称,圣珠公主已死,被丹徒二王子折磨致死,他们出兵,完全是为了替大嵩挣回颜面。
不是只有巴苏会使计,容山隐也可以做个卑鄙小人。
众人看着完好无损的温月,看着她使出那一身熟悉的棍法,心里明白她是之前和大家一块儿长住军营的祁月。
云州军士对沈逸将军忠心耿耿,军令如山,他们听沈逸安排,没人会说一个“不”字。
大嵩军士们忍了这么多年,方才那一战,他们终于能拿起刀枪,和夏人厮杀,真是大快人心,一个个收拾起残局也心情舒畅、手脚麻利。
温月跟着他们的队伍回城。
当沈逸知道,圣珠公主早早掉包,留下的人是温月的时候,好奇地打量了温月好几眼:“小月亮,你这手偷梁换柱厉害啊!”
温月翻了个白眼,没有和沈逸多说话。
沈逸没觉察到温月的心烦,还在靠近她,打量她从前的面皮是如何做到栩栩如生,和现在天生的脸能差异那么大,连他都瞒住了。
一个高大的男子,围着小姑娘转,眼睛还一瞬不瞬盯着温月……
容山隐瞥了一眼,凤眸冰冷。
即使对方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也觉得有点碍眼。
“沈逸。”
容山隐嗓音冷漠,唤他,“还不安顿兵将,封锁城门,安排巡城守将,你是想让那些姗姗来迟的部族援军,趁机发动攻城战争吗?”
容山隐一提醒,沈逸立马回过神来。他可不能让任何援军有可乘之机,今日计划完成得完美,小心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沈逸不再搭理温月,他翻身上马,招呼麾下中郎将,安抚兵丁去。
夜晚终于寂静下来。
容山隐没有去军所过夜,他带着温月,在城中荒地上搭了个小帐篷。
天色昏暗,荒郊旷野唯有一簇篝火悦动黄澄澄的光。
容山隐给温月煮了一碗奶茶。
小姑娘明显心里存气,迟迟不接。
容山隐失笑:“这次没有下药。”
温月听到他自嘲的笑声,缓慢接过茶碗。
“我与你不是这种可以闲话家常的关系,有事就说,我不想和你多耗。”
即便温月知道,容山隐没有一句挽留、没有一句不舍推她进敌营,是因为他有完美的计划,她也不会轻易原谅容山隐的无情。
只因为他有完美的谋划,就要算计人心,就要活生生的人受尽折磨、苦楚,等他大功告成那一日再抚平创伤?哪有那么好的事。
温月厌恶他的城府,厌恶他的计谋,厌恶他把多年感情也当成冷冰冰的兵策谋略。
容山隐没有再说别的,他取树枝挑动篝火,珍惜温月安安静静待在身边、没有逃跑的这段时日。
最终,容山隐还是开了口,他给温月讲了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容山隐从温青口中得知这个故事,如今讲给温月听。
容山隐有预感,或许温月听完这个故事,她会做出一个判断。
她会理解他的苦衷,会明白他的未尽之言,也会选择义无反顾离开他。
容山隐明白,早晚有分道扬镳的一日。
他们真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