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尘坐在海岸边,看向对岸小岛上升起的滚滚浓烟。
答禄湾一战,为诺克萨斯对艾欧尼亚的本次战争画上句号。
三年了,战争终于在今天终结。
望着一切如自己预料里那般发展,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母亲死了,奶奶死了,大家都死了。
诺克萨斯针对艾欧尼亚的侵略进行了整整三年。
三年来,鲜血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许多人在这场战争中丧生,战争的洗礼不仅惊醒了那些活在平静美梦里的人,也在他们心里埋下了一颗邪恶的种子。
离尘知道,艾欧尼亚真正要面临的挑战,现在才到来。
随着艾瑞莉娅亲手斩下杜廓尔的头颅,将诺克萨斯的舰队如丧家之犬一般驱赶,一切的痛苦和不幸都在此刻有了慰藉。
虽然并未将诺克萨斯的军队完全驱离艾欧尼亚,仍有部分顽强的守军在荒无人烟的小岛死守。
但战争给人们所带来的痛苦,已经让他们厌倦,他们已经不想再进行无谓的争端。
反抗军偃旗息鼓,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诺克萨斯对艾欧尼亚的入侵,带来的不仅只有他们残酷的屠杀,也包含着他们那崇尚暴力的文化。
许多从未接触过这些的艾欧尼亚人在经历了对艾欧尼亚古老教条的失望和战争洗礼后,开始对原本嗤之以鼻的力量趋之若鹜。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暴力当做解决问题的手段,古老的传统和礼教已经无法安抚这些迷失的人,越来越多犯罪和惨剧在这片本该祥和的土地上演。
随着战争结束,本该最有希望将艾欧尼亚凝聚在一起,带领艾欧尼亚重新回到和平的艾瑞莉娅却选择了退出,她不愿让自己的刀锋沾染同族的鲜血,在内心深处,她仍旧渴望单纯的起舞。
没有了共同的领袖,反抗军四分五裂,艾欧尼亚各处都爆发起冲突,带来的伤害比诺克萨斯在时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尚赞废墟外的一处林地里,艾瑞莉娅不忍的看向一个倒在泥土里的男人。
他来自纳沃利的兄弟会,一个成立于战争中,专职暗杀诺克萨斯高级将领的组织。
“我相信过你,刀锋舞者!”
男人嘴角泛着血沫,有些哽咽的说道。
“你给我们指明了道路……”
艾瑞莉娅稳稳地保持着架势,低头看着这个兄弟会的信徒。
他跪在泥泞中,身体被她的利刃洞穿了许多次。
“我们可以更强大……只要联合起来……”
男人不甘的说道,艾瑞莉娅的表情却异常平静。
“万灵不为此道。”
艾瑞莉娅稍稍停顿,平静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那样想,可就错了。”
男人握紧拳头,不甘的捶向地面。
他来到这个村子,耐心地等待着动手的机会,但他手脚笨拙,左支右绌,艾瑞莉娅可以轻易地在他身边起舞。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取她的性命,但糟糕的是,他不是头一个这么打算的。
艾瑞莉娅锋利的刀刃此时正悬浮于她的双肩,随着她不断优雅地画圆的双手飘动。只要一个手势,一切就结束了。
他吐出一口鲜血,眼睛里腾腾燃烧着愤恨:“如果你不愿带领纳沃利,那就让兄弟会来。”
他虚弱地抬起匕首指着她。
艾瑞莉娅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活命了。
“我相信过你。”他又说了一遍。“我们都相信过。”
男人的眼神逐渐黯淡,像是对某种美好的愿景失去了希望。
艾瑞莉娅低垂着眼眸,不忍的叹了口气。
“我从未要求你们这样,抱歉。”
艾瑞莉娅的双臂如波浪般柔软地舞动起来。
她转向一侧,刀刃齐出,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轻盈干脆地切过了他的身体,仿佛是为了自我防卫一样,结束了他的痛苦。
一个简单的转身,极尽优雅的一步,所有的刀刃便回到了她身边。刀刃沾着血迹,男人的尸身向前无力地扑倒,重重砸在草地上。
“愿万灵予你安息。”
艾瑞莉娅平静的说道,目光看向远方。
她回到营地,心头沉甸甸的。
等她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帐篷,才终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坐在了芦苇垫上。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
“父亲。”
艾瑞莉娅低声说。
“我再次让家族的荣誉沾了血。原谅我吧。”
良久,艾瑞莉娅才从某种情绪里走出。
她将刀刃在面前一字排开,就像艾欧尼亚一样,这些刀刃曾经也属于一件更伟大的事物,如今却落得个惨烈的下场。
她把水倒进一个木碗,再浸入一块破布。
清洗刀刃的过程已经成为了一个仪式。每次战斗之后,她都觉得必不可少。
随着她的擦拭,水慢慢地变红了。但除了鲜血,金属刀刃上还沾着颜色更暗,更久以前的污渍,似乎永远也没办法去除。
这是她同胞的血,是纳沃利自己的血。
神思恍惚间,她把刀刃聚在一起,慢慢地拼成了自己家徽的形状,面前是支离破碎的三个图案,分别代表着赞家、她的故乡,还有初生之土的其他地方,和谐地相接在一起。
她的祖先曾经遵循着卡尔玛的教诲生活:无论任何情况,都不伤害任何人。
而如今,他们留下的印鉴和徽记已经变成了武器,带走了无数人的性命。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兄弟们正在看着自己。
即便他们已经与艾欧尼亚的万灵一道长眠。
她仍然害怕自己会让他们失望和怨恨。她还想起了亲爱的奶奶,看着每一个人的死状,心如刀割地啜泣着的模样。
无数次,一想到这个画面,艾瑞莉娅的眼泪便再忍不住了。
视线模糊的透过眼泪,再度投向了手中的刀刃。
刀刃再也不干净了。
她心里清楚,但她不会放弃自己的信念。
她找来一块宽大的破布,将刺客的尸体裹好,扛着他朝郊外那片新开辟的墓园走去。
在去墓地的路上,她遇到了许多自己的追随者。
虽然他们都视她为首领,而且人数比以前更多,但她却认不出几个熟面孔。
每个冬天过去,陌生的脸孔就多了一些,旧有的反抗军成员已经全都被狂热的新战士们取代,他们从遥远的省份和村镇赶来,而她甚至都没听说过那些地方。
即便如此,她还是会经常停下来回应他们的敬礼和鞠躬,但却拒绝任何人帮她搬运裹在布里的刺客尸体。
穿过林立的坟墓,在那棵繁花已经压低了枝头的大树下,艾瑞莉娅找到一处空地。她把他小心地放在地上,转过身,与一群鳏夫、寡妇和孤儿寡女们一起哀悼。
“我知道这不容易。”她说着,一手放在一个男人肩头以示安慰。他正跪在一双新坟前。“但每个生命,每次死亡,都属于——”
男人拍掉了她的手,盯着她,直到她退开。
“迫不得已……”
她喃喃地说着,一边准备开始挖掘。然而她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
“都是迫不得已的。兄弟会将会靠铁腕统治这块土地,比诺克萨斯好不到哪去……”
艾瑞莉娅麻木的挖着新坟,她不经意间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大树树根下一只简陋的木头凳子上,哼着一支轻柔的挽歌。她脸上泪痕斑驳,衣着朴素,一只手放在身旁的墓碑上。坟前摆放着给死者的供品。
妇人停止了哼唱,让艾瑞莉娅有些惊讶。
“赞家的女儿啊,又带人来了,是吗?”
她喊叫道。
“这儿已经没多少地方了。但你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老妇人很是和善的说道。
“我不认识这个人,但还是谢谢你。他理应过得更好的。”
艾瑞莉娅看了一眼放入坑中的尸体,犹豫着朝她走近一步:“你在唱那些老歌。”
“能让我不会胡思乱想。”
老妇人压了压坟上的浮土。
“这是我的侄儿。”
艾瑞莉娅眼神复杂,看向老妇人手下的坟堆。
“我……我很抱歉。”
“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另外,一切都是万灵的安排,你知道吗?”
老妇人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和蔼的微笑着。
她的善意让艾瑞莉娅完全放松下来,也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
她承认道。
老妇人带着期望坐直了身子,艾瑞莉娅静静的依靠在那棵大树下,终于说出来困扰她许久的疑虑。
“时候……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不是亲手扼杀了和平。”
艾瑞莉娅喃喃道,语气中满是疑惑和失落。
“扼杀了和平?”
老妇的目光投向夕阳。
“诺克萨斯入侵的时候,也许我们的反击就毁掉了什么东西,而那些东西,我们再也找不回来了。”
妇人站起身来,想掰开一个大个儿的坚果,但却没有成功。
“孩子,我很清楚地记得和平的岁月。”她伸出一根指节粗大的干瘦手指,指着艾瑞莉娅。
“那可是好日子!没人比我更想念那段和平的时光。”
她从皮带上掏出一把小刀,开始撬坚果。
“但世道变了。今时今日已经不复以往,没必要再抱着不放了。”
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加大手上的力度。
终于,果壳被撬开了,她把碎裂的果仁放在坟前的小碗里。
“看到了吗?从前我只用手就能掰开,现在得用刀了。年轻时的我肯定会很不高兴,因为会弄碎果仁。但那有什么关系,年轻的我又不用活在此时此地。”老妇人和蔼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侄儿的坟堆,又继续唱起了歌。
这么久以来,艾瑞莉娅头一次露出了笑容。
在她的背囊里,裹在布中的,是破碎的家徽所变成的锐利武器。
她知道这些刀刃永远不会干净无瑕,回归一体。
但它们一直蓄势待发,这便已经足够了……
夕阳坠落,这个夜晚如同昔无数个夜晚一般寂静。
艾瑞莉娅低着头,来到了自己曾经的家中。
望着空荡的庭院,一股惆怅油然而生。
艾瑞莉娅无意中站在了母亲当年动员族人的台阶上,似是心有灵犀一般看向了某个屋顶。
她收回目光,推开破旧的木门,书房的地面落满灰尘,目之所及,一片萧条残破,正如这个家一般。
她将书桌随意的清扫一番,把行李放在上面,从包裹里取出几枚新鲜的果子,朝着满是烧焦痕迹的花园里走去。
尚赞的旧村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诺克萨斯人撤离时不仅烧毁了她的家园,也在她的记忆里留下同样的焦痕。
一团厚重的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明月,气温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降低,一阵难以言喻的哀风吹过庭院,酝酿着某种情绪。
艾瑞莉娅穿过坍塌的走廊,跨过花园中杂乱的荆棘,在坟前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黑影。
黑影将面目隐藏在破旧的黑袍下,浓密的胡须和长发遮住了他的五官,消瘦的身影似乎在向来人诉说着昔日的苦难。
离尘站在家人的坟前,目光中满是愧疚。
他并不知道艾瑞莉娅今晚从郊外的营地回到了这里,他只是想在临行前对赞家人说一句抱歉。
随着诺克萨斯的撤军,开往各国的航线也恢复了正常,他已经没有脸面在这里生活下去,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坐实自己懦夫的本质,似乎只有当自己真的成为懦夫时,心里的愧疚才能轻一些。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从战场上捡到的红宝石,将它轻轻放在里托坟前。
他知道艾瑞莉娅迟早会发现它的,希望这枚宝石能够稍微弥补一下他对这个家的亏欠。
离尘跪在里托坟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眼角划下两行热泪。
他知道自己没有哭的资格。
但一个彻底的废物,怎么能忍得住眼泪呢。
离尘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天空突然炸响了一道惊雷,狂风呼啸而至,冰冷的雨水倾斜而下,透过他单薄的长袍,将刺骨的寒冷注进每一寸血管。
艾瑞莉娅看着那个跪在坟前的身影,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离尘的身影,有些迟疑的朝那边摸索过去。
随着她的靠近,离尘毛发间裸露出的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出现在艾瑞莉娅视野中,那熟悉的眉宇更加坚定了她的猜测。
艾瑞莉娅看着眼前失神的男子,颤抖着问道。
“兄长……是你吗……?”
离尘猛然回过神来,紧了紧衣领,压低声音道:“认错人了。”
说完,他仓皇起身,意图离开这里。
艾瑞莉娅看到了那一瞬间暴露在外的腰牌,刀刃从不远处的书房中飞出,拦住了即将逃跑的离尘。
“为什么?”
艾瑞莉娅强忍着悲伤,漂浮的刀刃也因为她情绪的变化而开始颤抖。
淅淅沥沥的小雨变得越来越大,逐渐形成一道雨幕,将整个村庄笼罩其中。
离尘低着头,不敢看她。
“你真的认错人了。”
离尘试图像往常一样逃避现实,但很显然,这一次是不可能了。
“你难道就这么不愿和我相见吗……”
艾瑞莉娅流下一滴热泪,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失去温度。
离尘余光瞥到艾瑞莉娅微微颤动的身体。
“放我走吧,你真的认错人了。”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大家都说你牺牲了,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你的尸体,现在你出现了,却不愿与我相认?”
艾瑞莉娅悲痛的闭上双眼,无力的跌坐在地,刀刃也因失去控制跌落在长满杂草的空地里,离尘想要离开,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某种情绪驱使着他留下。
艾瑞莉娅抬头看向雨中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你还不走吗……”
这似乎是她最后的倔强,不愿让人再看到她柔弱的一面。
三年的战争,没人知道她究竟背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她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即使最后亲手杀死了她的仇人,也换不回她死去的家人。
从始至终,她都是那个想要在家人面前起舞的小孩。
离尘长叹一口气,他原以为干涸的眼泪再度流出,与雨水一同模糊了他的视线。
“艾瑞莉娅,我没脸见你……”
离尘悲痛的说道,心里似乎有一万把刀在无情的割着。
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精神上的折磨。
“那不怪你,兄长,你已经尽力了。”
艾瑞莉娅站起身,试图抓住他的肩膀安慰他,却被他羞愧的躲开。
“不,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阻止这些……”
离尘崩溃的跪在地上,艾瑞莉娅轻轻蹲到他身前,为他褪下头顶被雨淋湿的兜帽。
她捧着离尘满是沧桑的脸,两人四目相对,一个眼神哀伤,一个满是愧疚。
“那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艾瑞莉娅忍着发酸的鼻尖,轻声安慰道。
离尘摇了摇头。
“不,艾瑞莉娅,你不明白,我没有资格再成为你的家人,忘了我吧。”
艾瑞莉娅紧紧将他抱住,眼泪止不住的流下。
“怎么会呢!兄长,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离尘忍住自己那恶心的眼泪,下意识的想要抱住她,却又识趣的收回。
他没有资格。
“艾瑞莉娅……”
离尘很想告诉对方,自己是怎么眼睁睁的看着诺克萨斯人冲进村庄,将她的家人屠杀殆尽,而他又是怎么冷漠的看着。
但他做不到,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别走,好不好,至少你还有我,我们一起好好的活下去,好吗,哥哥?”
离尘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抱住艾瑞莉娅失声痛哭。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艾瑞莉娅感受着对方的体温,甜甜的笑了。
离尘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这一次的人生当做一场游戏,他以为自己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召唤师,但当自己真的成为了故事里的一部分,那些痛苦,情感,才教会了他何为真实。
艾瑞莉娅是仁慈的,温柔的,她只知道自己的哥哥曾经浴血奋战,她不会怪他。
可离尘自己呢?
他深知自己卑劣的行径,让自己,让对他充满信任的人们蒙羞。
伤痕会愈合,但心里的伤疤,却需要时间来抹平。
从这天开始后,离尘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也终于不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行走。
他决心抛弃前世的记忆,以全新的身份,在这个全新的世界好好生活。
即使他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但他清楚的明白。
只有活着,才能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