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运气好,撞到阵眼里了,你且闭上眼,听到什么闻觉什么都不要管,随我一直走便是。”
言毕,长青只觉自己被虚揽在一弯臂膀下,并不十分禁锢他,却也不容人挣脱。
长忆这样“温且厉”的态度还是第一回。看来,今日确实有些恼了。
好吧,惹急的兔子也要咬人,诚不欺也。何况本是自己无理在先。
大约一炷香时间,长青都心有戚戚地亦步亦趋,乖顺得有生以来头一遭,尽管耳中频频响起梵天故人的呼喊,长青终是勉定心神,不敢睁眼,偶尔就是张目一缝,也被眼皮上的腰带紧覆着。
不知行了多远,长青也不知第几次忍不住问:“还要走多久啊?”
他明明记得当年自己没有走多久就出阵了,今日为何行了那么久,在这么走下去,难保不会一睁眼便见到寒夜晓的戒律法堂?
想着师叔的横眉冷目和众同门的千夫所指,长青一哆嗦,心内暗自恨道,“臭毛球,要是敢把师叔和师祖招惹来,我便一把火烧了这老巢!”
正赌咒,陡觉肩上的手臂猛然收紧,长忆的脚步一个踉跄,险些跌足。
“你怎么啦?”
下意识抬手欲要扯开眼皮上的布带,却怎么也扯不动。又伸手去抓长忆手臂,惊觉他不仅身躯僵硬,更不晓得什么时候浑身竟如冰块般冒着寒气。
也怪自己凝神屏蔽了五识,不然一旦分心顾此失彼,迷阵内的幻听幻闻再加上幻视,下辈子也别想走出迷阵。
可眼下一个练火灵息的人全身冒寒气真真了不得了,明显是心脉紊乱之兆。
扯又扯不下眼皮上的破布带,摇又摇不醒全身冷僵的长忆,一种梦魇中急于逃命又无法抬脚的不受控感深深攫住了心口。
放任他心脉紊乱,由他变成傻忆?木灵宗破落于斯,何德何能再添废材一员,果真应了师门流传的那句黑话:进木灵宗者废?。
心头一阵麻辣烫,长青追悔莫及,早知就不来凌霄毛球的老巢。宝贝没捞着,折兵不说还赔了长忆。
手足正无措,百般呼喊不应的长忆居然身躯一软,如山崩般向前跪倒。
“长忆,你醒醒啊!”
惊乱间,长青反身扶住无力软塌的长忆,好让他的头靠在自己单薄的肩上,冰凉的面具就在脖颈边,肩头的人呼吸时候急促,时而微弱,最后竟有断绝之象。
“不管了,救命要紧。”
拔下头顶发簪,长青凝聚起微弱的灵息,青芒在发簪尖一闪,一狠心咬牙刺破眉心,念动入梦法诀。
撇下簪子,双手捧起毫无知觉的长忆脸颊,长青将额头贴了上去。
两额相抵的瞬间,梵天神女的血染上玄黑的铁面甲,化出青芒万丈,披散青丝满肩的长青一缕元神自额间溢出,一瞬目落入另一个紧锁的眉宇间。
……
漆黑的阵法中,两个相对而跪的人,额头紧抵,不语不动,像两座石像,如能这般一直相守相持,哪怕从此沉沦虚无的幻境迷像,不也算地久天长。
多年后的长忆回想此幕,徒余太息。
长青元神进入长忆灵台后,竟然惊讶得合不拢嘴。这是一片红叶如火的枫林,好像又不是枫林,一树一树掌大的九角红叶如火如荼,烧红了天边的云霞。低首,脚下的泥土竟也是赤红的。
一声嘹亮的鸟啼划过天际,循声回顾,竟是一只巨大的四翼黑鸦俯飞而来。鸦眼血红,嘴喙如勾刺般尖锐,向着长青振羽冲来。
长青心道不好,急忙抱头闪身往红枫秘林跑去。羽翼硕大的黑鸦拍打着巨翅,带起狂风卷向鼠窜的少年。
一时慌不择路,长青心内嗔怪,长忆怎么会掉进这么个迷心阵,唯有心内执念才会促发迷心阵编织幻象。
难道他一直思想这个火枫林?就像自己想回梵天的梓青宫?
黑鸦贴着枫树顶紧追不舍,若不是火枫林枝桠繁密为长青挣来一线生机,恐怕瘦小的少年身板已沦为鸟食。可这般穷追,早晚力竭只能束手就擒。
心念电转,长青纵跳躲闪间蓦地瞥见不远处一颗巨大的枯树,树冠光秃秃但枝条参差干霄,当年怕是枫林中最大的树灵,几人合抱粗的树干上恰有容人蜷缩的树洞。
长青自思老天果然不绝他,卯足了最后一口气,向树洞奔去,紧追的四翼黑鸦仿佛也看出端倪,急伸出铁钩般的鸟爪,颇有老鹰抓小羊的架势。如勾的鸦爪几次三番堪堪就要勾住肩头时,头顶圆髻散成堕马髻的少年一个飞扑,连滚带爬终于躲进了树洞。
黑鸦瞅着到嘴的午食没了,气得绕树飞旋若干匝不说,还又是摇撼枯树,又在树冠上扑腾。
好在枯树虽亡,根基想来深入地层,躲在树洞中的长青双臂抱头,任凭黑鸦一顿泄愤狠命糟蹋老树,不仅掀落满地枯枝,连树洞口皆被落枝封堵起来。
良久,树静风住,长青侧耳谛听,北海鲲鹏般大的黑鸦已不在了。该不会傻鸟忍耐性子,立在外面守株待人?
少年不敢冒险,背心冷汗如注,下颏紧紧抵在膝头上,直到如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复。
陡地,西南向传来凄厉的嘶喊,细辩之下,这声音不是长忆是谁?
顾不得外头是四翼黑鸦还是什么怪物妖兽,奋力刨开堵住洞口的枯枝乱条,七参八差的枯枝刮花了脸庞,刺破了手臂……
末了,满脸满身血痕的人爬出树洞。久久回荡在枫林中的嘶喊又尖又厉,直刺长青心口。
长青向着嘶声起落的方向猛奔,及至远远看见火枫林中的人,伶仃跪倒在地,满头墨发披散垂地,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看不清身形的黑影人。影人手里鲜血滴沥一地,手指间把玩观赏着一颗至阳至纯的金丹。
头颅偏斜着,仿若如获至宝般既惊叹又讶然:“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精纯之元阳金丹?”
“你是何人?”
长忆面目被散乱的墨发遮断,长青隔得不远却怎么也看不清。这黑影人居然徒手掏人金丹,真是可恨。
袖中青芒闪动,少年手执青藤鞭向着黑影人猛可抽去。鞭响影散,如烟尘般,带着讥笑散开,还带走了长忆的金丹。
回身,扶住几乎撑不住的长忆,白色的衣袍襟口已被血浸透,散落额前的乱发遮掩着毫无血色的脸,冷汗如瀑蜿蜒滑落,泛着白瓷釉光的面庞没有任何瘢痕,但见一双浩瀚星辰的黑眸,如漆似夜,既悠远又有不明所以的悲戚,挺毅的鼻,紧抿的唇,如圭似璧,既温润又有不移不迁的风骨。
原来,这便是“长忆”,想必这是他未毁容前的面貌,竟然连梵天最俊雅的神君皆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