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边际的暗夜里升上了一轮缺月,淡淡的流光争先恐后地洒落下来。
夜风无情地掠过,浓浓的血腥气渐渐消散了不少。
门外树丛摇晃,不时闪过丝丝黑影。
许知意已换下了带血的青衣,此时一身素衣,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
残灯照亮了她惆怅不安的眉眼,望着城门口的方向眸色静默,不知是喜是悲。
此时,派出去探听风声的护卫火急火燎地从外头跑了进来。
气喘吁吁地道:“夫人……他们……他们回来了……他们打了胜仗回来了!”
许知意一愣,连忙放下手中的杯盏,高高兴兴地吩咐下去。
“将沿街的烛灯全数点亮,还有赶紧通知府上和周围的百姓,出门迎接。对了,还要多准备点吃食,他们肯定饿了,还有多准备一些侯爷喜欢吃的……”
她一口气吩咐了一大堆事情,也没顾上伤口的疼痛,撑着椅臂站了起来,步履匆匆地往门口走去。
沁园的大门,早已站满了闻信赶来的百姓,将沿途堵得水泄不通。
来迎接的无非是家中有上战场的亦或者是想看看守住黑城的将领长什么模样。
当中大多数是携着幼子的妇女、拄着拐杖的老者……
他们一一扫过面前逐一排开的百来具大绥士兵尸首。
有的是被利剑穿透了胸膛、有的是双手双脚好几处伤口、有的是脸上一大道血痕、有的是胸口被砍了好几刀……
他们又看了看沁园剩下的几个零丁护卫、最前头面色苍白的女子、还有后面一众发髻凌乱、衣裳污秽、伤痕随处可见的女子和老少们,无一不热泪盈眶。
这场战有多残忍,打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不过片刻,纷纷朝站在最前头的素衣女子投来了感激的目光,有的人甚至还跪了下来。
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这群畜生死有余辜!”
“———我们幸得有夫人守护,才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
“———夫人大恩,没齿难忘。”
要不是沁园替他们挡下了这一波秘密偷袭,这些零散的、单打独斗的、老弱病残的百姓早已与面前冰冷的尸体别无二样。
一场战争,无数户人家支离破碎,生离死别。
重逢与永别、欢喜与悲伤,无论是胜还是败,从来都没有例外。
凯旋而归的大康士兵虽然面上疲惫不堪,浑身是血,但脸上充满喜悦。
百姓们从头看到尾,当中有见到熟悉身影的喜极而泣,冲上去抱头痛哭。也有殷殷目光渐渐冷却成冰的……
许知意也踮起了脚尖,伸长脖子,在秋橘的搀扶下往前看去。
出行前的兵马浩浩荡荡,如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百来人,似乎一眼便能望到头。
然而最前方,或者最后头,却并没有熟悉的身影。
她目光顿时凝滞,身形微微颤抖,动了动唇瓣,又动了动唇瓣,急得不行。
她很想上前询问,可又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只要听不到不好的消息,那么苏珩就安全,他就还在。
几次忍耐下,终是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张敬和秋橘,问:“你们有看到侯爷的身影吗?”
张敬和秋橘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留意,听到此话,愣了好一会。
“没有”二字重达千斤,此刻怎么也说不出口。
张敬看了一眼许知意欲言又止的模样,满脸担忧地说:“夫人别担心,属下去问一下。”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最后得知这些普通士兵并没有苏珩的消息。
张敬又连忙开口道:“属下马上带人去找。”
这话落地,饶是平日里遇事冷静的许知意,一下子也慌了起来。
待张敬离去后,她似是不愿意相信,又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甚至还往聚集的百姓身边一一扫去,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直到面前的士兵和百姓一个又一个离去,她才敢肯定,苏珩不在其中。
他为什么会不在?
他明明答应过她会平安归来的!
他不能就这样食言……
一瞬之间,她似乎回到了幼时阿娘离去的那一夜,所有的平静与淡定此刻都陡然龟裂。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怔怔然地立在原地,眉头不展地往空荡荡的街角扫了又扫。
虽说腹中的胎儿只有三个多月,也还没成形,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子连心的缘故,此时她的小腹也像是有所动静一般,和心口一样,隐隐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痛。
她垂下头,摸了一下小腹:“别淘气,我们再等等爹爹好吗?爹爹说过会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的。”
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难过与颤抖,伴着临冬的秋风,一下又一下地回荡在这个空寂的街道里,卷起阵阵锥心刺骨的寒意。
“夫人,夜风寒凉,进去里屋等吧!”秋橘皱眉劝道。
许知意无动于衷,也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巷子口,一动不动。
秋橘见劝说无果,跑进去寻来了一件披风给许知意系上:“夫人别担心,侯爷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嗫嚅着嘴唇,想了想,又开口:“侯爷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许知意淡淡地应了声,依旧站在原地。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才过了一会儿。
她收回目光:“再去热热侯爷的饭菜,待会他回来了,吃凉的不好。”
待秋橘的脚步轻不可闻时,她双眸忍不住攀上了一层雾霾。
随即慢慢转身,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肩膀一抽一抽的,泣不成声。
云散四空,残损的明月渐渐露出了它的真面目,照在鳞次栉比的瓦檐上,把夜色也淋出了浓浓的凄清悲凉。
“小哭包?”
静谧的街巷里,横空传来了一个日思夜想的声音。
许知意脑袋蓦然“嗡”了一声,心脏不可控制地跳得飞快,连带着小腹也在雀跃一般。
她随意地抹了两把眼泪,慢慢转身。
只见门口不远处的檐灯下,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青年。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树影,越过昏黄的烛火,长久凝在了熟悉的身影上。
他虽然已卸下铠甲,依旧穿着黑色的劲装,但是也不似平日那般冷峻漠然,目光里满是盈盈笑意,温柔又和煦。
凌乱的发髻已重新束好,面上身上一丝鲜血的痕迹也寻不到,甚至连一点血腥味也闻不到,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行动有些迟缓。
她唇角微微扬起,垂首摸着小腹,小声又温柔地道:“你看,爹爹回来了,可不许再调皮了。”
不远处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二人也停下了脚步。
赵年笑着打趣道:“喊自己夫人小哭包,你肉不肉麻。啧啧啧,要是被旁人听见了,可得笑话你。”
顿了顿,目光落在面前的一大堆尸体上,讶然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不过,你夫人好像和小哭包一点关系都没有吧?你自己看看……”
他朝苏珩使了个眼色。
“你懂什么?”苏珩眸光一凝,默了一会笑着回,“我就喜欢我夫人这样的,柔中带刚,岂是一般女子能与之相比的。”
赵年顿时想到了什么,笑得合不拢嘴:“这样看来,你夫人比你要厉害多了。”
“算你有眼光。”苏珩抬头看向不远处檐灯下立着的女子。
寒意料峭的天,她只披了件银白色的披风,里头罩着一件素衣。
乌发垂落至腰,只在其中点缀了几朵小小的莹白珠花,仿佛雪花落了满身。
面前的街道空旷寂静,而她正昂首看向不远处的他。
她看得很认真,认真到几乎连一个余光也没分心。
四周昏暗的灯火落在她的脸上,那张秀美的脸没了素日的清冷,看起来干净得如同坠入人间清池里的一颗明珠。
他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人。
他自然知道了沁园发生了何事,知道了她拦着张敬的事,知道了她与大绥士兵殊死搏斗的事,也知道了她受伤的事……
原先听着张敬的一言一语已觉痛心,现在亲眼目睹了一个接一个的大绥士兵尸首,后知后觉涌现出无尽的恐惧感……
还好……她还在……
良久,不甚正经地朝身旁搀扶着的赵年喊了一句。
“把你的手撒开。我不止喊我夫人小哭包,我还要我夫人抱。”
“过河拆桥啊,苏子昱。”赵年嗤了一声,收回手。
顿了一下又挥起手,脚下不停蹀躞,一副被人骗了感情的模样。
“你可真行!早知道我刚刚就该一拳敲晕你,让你躺个三天三夜!别一醒来就到处喊着要找夫人。”
“我居然看你可怜,大半夜陪你回来,这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这一下子就把我给踹了,你对得起我这颗易碎的小心脏吗?”
说着说着,忽然又凑近,双眸闪过一丝兴味,打趣道:“难不成离了夫人你就不能活了?”
苏珩挑眉看向一旁激动得不行的“孤家寡人”,一本正经地笑道:“你这种没夫人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带着点调侃意味的声音落下,笑着冲不远处的女子张开了双臂,仿佛在求一个劫后余生的拥抱。
许知意听着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话,默了好一会,最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抬脚朝苏珩走了过去,紧紧地圈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他环住她的腰,避开伤处,小声道。
“怎么不在里屋等,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单薄,万一着凉了怎么办?还有我听张敬说你不是受伤了吗?怎么也不早点歇下?”
“我不冷,我也不疼,我只是怕……”她抬头,眉眼里涌上一层潮湿,“怕再也见不到你。”
一旁极其亮的赵年抱着胸,看着面前相拥的璧人,嘴巴忽然又痒了起来。
“夫人不用担心,他好得很。只是有空得多给子昱熬点补药才行,他……”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苏珩截了话头。
他松开了揽住许知意的手,笑道:“看来还真得让靖王妃给你选个世子妃才行,一天到晚闲得慌,很容易闷出病来。”
“每次一见面就拿这话怼我?你说说你都提了几遍了?”在一旁杵着的赵年眉头一皱。
顿了顿,他扬高了声音道:“再者,谁说我没夫人了?”
这话刚说完,苏珩和许知意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分明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相信。
尤其是许知意,震惊得不行。
她瞅了一眼赵年,又瞅了一眼苏珩,心底叹了一声。
两个只会捡石头打发女孩子的大直男,莫名其妙可以有夫人,还真是令人意外。
苏珩则是高兴得很,但面上依旧没显露出来。
他率先开了口:“真的假的?该不会是唬我的吧?”
赵年仰起了下巴,一脸洋洋得意:“难道就你能有夫人?我告诉你,再过几月可是我的喜宴,你们记得来喝我的喜酒。对了,我夫人可是谢大人的女儿,谢潼秋。”
顿了顿,看向许知意:“说起来,当日在马会上夫人还和她有过几面之缘呢。”
许知意默了默,好生想了一会,才想起确实见过这么一个人。
她笑着道:“恭喜恭喜!谢小姐率直又真诚,和靖王世子很是般配!”
赵年想起女子飒爽的英姿,也跟着笑了起来:“夫人果然会说话多了,不像某人……句句戳我心窝子。”
苏珩低头笑了一笑:“哟,厉害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夫人了。可是我忘了告诉你,我连孩子都有了,你有吗?”
赵年面上的笑意顿时消失,身形猛地一晃,不可置信地瞅着苏珩,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
又往许知意身上看了几眼,思索片刻,放下“狠”话。
“你……你给我等着,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大战八百个回合,我必打败你。”
正欲抬脚离去,忽而想起他身上的伤口。
所有人都以为他没受伤,可当铠甲褪去后,黑衣褪去后,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才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特别是没有铠甲护着的地方,尤其是手臂上,有好几道利箭擦过的痕迹,还有皮开肉绽的大刀伤痕。
长时间的活动,鲜血早已和里衣黏在一起,让军医无从下手。
最后只得硬生生地连带着皮肉一同撕下来,这场面让人看一眼都觉头皮发麻。
最严重的还是胸前的两掌,表面看只是一大片的瘀伤,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实际伤的是内里的五脏六腑,只稍微一点小动弹,便是蚀骨钻心的疼。
作为战场上主心骨的他,就这样忍着血肉摩擦战甲的疼痛,面上一点也没显露,硬撑到战争结束的最后一刻才倒下。
赵年走到苏珩身边,一字一句极其小声又凝重地提醒道。
“军医可是说了,这三个月内不能动武……不然伤了底子,到时候就不是我的对手了。还有……”
他忽而笑得极其奇怪,默了一会,轻轻地拍了拍苏珩肩膀。
“算了,这个就不当着夫人的面说了,你懂就行。”
苏珩当即一愣,正欲开口怼他,便见赵年潇洒自如地抱胸离去,边走还边哼着歌。
他总算是扳回一局了。
许知意听着二人斗来斗去的话语,忽然“噗嗤”一笑,看向苏珩道:“胜负欲这么强呀?”
青年垂下眼帘,渐渐收起面上的笑意。
转身抚摸着她的脸,手心的温暖令她心窝一颤。
他眼眶微红:“不全是,只是他在这里太碍眼了。”
话音刚落,蓦然倾身,朝着女子有些苍白的嘴唇吻了上去。
一下又一下,轻轻的,像蜻蜓点水一般,生怕吓到了池塘里浮出水面透气的小鱼。
良久,温柔地拂开了落在她发顶的一片树叶,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于掌心。
他低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