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雄与武松对视一眼,二人脸上同时露出鄙夷之色。只是二人鄙夷的东西略有不同。
孟雄想的是,董大山贵为一县县丞,居然自行上门寻吃食,真是跌了身份;武松想的却是,董大山引客上门,又要做这个和事佬,可见张大户已经用银子将他喂饱了。
张福乾又来给孟雄与武松施礼:“孟县尉、武都头都是稀客,二位到来,真令蓬荜生辉啊!”
孟雄笑道:“董县丞卖的好关子,此时才知东家是哪个。”
张福乾引三人步入巷子,从一座蛮子门进了庭院,武松粗略看过来,这院落宽广奢阔,比刘耀祖、裘锦堂家都大了许多,亭台楼榭俱全,花圃假山错落,在这清河县中怕是难寻第二家了。
此时天冷,外面无景可赏,四人沿长廊直接进了正屋大堂,天还没黑,屋内已明烛高照,仆役侍女肃立两旁,圆桌大宴已经排开,都是些罕见的菜肴。
张福乾请董县丞入了主位,自己在下首陪坐了,四人都是酒场老手,几句场面话说过,觥筹交错间,两坛佳酿已入了肚。
武松只当这是寻常宴席,始终谈笑风生,恬淡自若的神态让另三人颇为诧异,这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武都头?
张福乾又挤出笑容敬了两轮酒,寻思着董大山怎么还不开口。他的家奴纵火被擒,为了请董大山帮忙,足足送了六百两银子,非是他对家奴爱护,只怕这事牵扯到自己身上,因此不得不救。
董大山夹了一筷子焦酥黄金鸡,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赞道:“哪里请的厨子,竟有这般手艺!”
“厨子是清河本地人,原来在开封府一家酒楼做活。他家中无父母,只一个哥哥,上个月哥哥跌断了腿,便回来照料,从此不走了。”张福乾道。
董大山用筷子虚点张福乾,笑道:“如此却便宜了你。”
张福乾附和笑了笑,目光移到武松身上,道:“武都头与贤兄也是骨肉情深,教人艳羡。前日家奴鲁莽,冲撞了尊兄,真是罪过,我这厢给都头赔罪了。”
武松陪了一杯酒,道:“张兄多虑了,那件事早已揭过,无需放在心上。”
董大山眉毛一跳,武松的眼里真是不揉沙子,他轻咳一声,将筷子在桌上一拍,道:“张福乾,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可知道你烧的是谁家的铺子?”
张福乾一愣,谁家的?自然是刘寡妇家的,难道那两个蠢货记错了店铺?
“愚不可及!”董大山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道,“过了明年,刘家大姐就是武都头的亲嫂嫂了,你真是胆大包天!”
张福乾大吃一惊,心里已将董大山八辈祖宗骂了一遍,你若早放个屁,我见了刘寡妇都绕着走,哪里会寻她晦气?他却不知,董大山也是今天才从关衙役那里强问出来的。
“哎哟!”张福乾叫了一声,起身到了武松身前,“都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都头千万恕罪,明日我便与刘大姐赔罪去!”
武松笑道:“张兄何罪之有?都是那两个家奴胡作非为。”
张福乾唯有苦笑,家奴若被判重罪,必定咬出背后指使来,自己为难刘寡妇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有心追查,满街都是证人。想到这里,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董大山。
董大山呵呵笑道:“武兄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张大兄几时这般难堪过?看在我的薄面上,此事便就此了结,清河县拢共这几条街,低头不见抬头见——”
武松抬手止住董大山的话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既做了都头,便容不得不法之徒!孟县尉,你说是不是?”
孟雄刚咂摸出滋味来,原来这是张大户向武松赔罪呢,正打算好好看热闹,被武松叫到头上,下意识道:“那是自然,王法无情。”
武松起身一拱手:“今日饮了通好酒,多谢主人家招待,武二告辞了。”
说罢转身便走,身后传来董大山的叫声,武松也不回头,孟雄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出了门。
张福乾哭丧着脸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武二小人得志,连县丞的面子都不给啊!”
董大山面色阴沉的几乎要滴下水来,在他看来,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没想到武松竟如此冥顽不灵!这样执拗脾气,居然也能混入公门,孟文英真是瞎了眼!
“本朝有令,纵火是‘十恶’之一,与谋反、篡位等同,指使者同罪论处。”董大山一句话差点吓得张福乾坐在地上。
“老爷救我啊!”张福乾连连作揖。
“依我看,武都头是要将这件事追查到底了,孟县尉与他走得近,想叫他罢手是不行了。”董大山叹了口气,“咱们县老爷代管州事,平决狱讼、审案定罪都归他管,上面的路子也是行不通的。”
说完这话,董大山便自斟自饮起来,一言不发。
张福乾已没了主意,只能等着董大山继续说,见半天没了动静,这才醒过味来,对几个仆役丫鬟喝道:“你们都出去!”
待人走净了,董大山终于放下酒杯,缓缓道:“我身为本地县丞,绝不会徇私,你也别指望我帮你。只是看在以往情分上提醒你一句,但凡审案,需有主审、事主、证人、案犯在场,缺一不可,我所料不错,明日必定传唤你那两个家奴,你可看紧了,别叫他们跑了。”
说完,董大山撂下酒杯便走,连句告辞的话都没说。
看着董大山的背影,张福乾差点骂出声来,拿我银子从没手软过,现在溜得比耗子都快!他越想越气,直接抄起酒壶猛灌了几大口。
忽然,张福乾的动作停住了,董大山刚刚说过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在他耳畔响起:“你可看紧了,别叫他们跑了!”
若是跑了呢?寻不到案犯,这案子自然就没办法审下去,也就牵连不到自己了!
张福乾思忖片刻,出门叫道:“乔安!把张怀叫来。”张怀是张福乾的亲侄子,为人好勇斗狠,自己安了一个护院武师的头衔,实则是张福乾的打手。
片刻后,张怀带着一个帮闲进了屋,张福乾带上三人直奔倒座房。天色已是酉时,除去值夜的家奴,其余人都钻进了被窝。
张怀将坊市纵火的两个家奴叫了出来,二人一个叫赵甲、一个叫孙久,刚从热乎乎的被窝出来,都有些发懵。
张福乾带着二人进了柴房,上来就是一通吓唬,说纵火案没压下去,明日官府就来拿人,一旦被捉住,必死无疑。
赵甲、孙久吓得魂飞魄散,求张福乾给条生路,张福乾无奈道:“事到如今,也只有逃了。躲上一二年,待这一任县官换了人再回来,这事也就过去了。”
赵甲、孙久已六神无主,只得答应,于是张福乾叫二人拾掇行装,只待天一亮便逃出城去,还准备了一百两银子做盘缠。
这边商议未定,院外传来叫门声:“公差办案,快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