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上午八点,除了谭仲维早早出门,谭宅的人都在吃早饭。
门口传来一串清脆的足音,然后是陶绮言小小的身体冲进了中厅。
谭郁川掀眼看去,小女孩还抱着一个不小的毛绒熊,熊肚子是一个透明的球,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跑起来嚓啦嚓啦的。
江宛笑着,招手让她过来,陶绮言走到餐桌边,抬头让江宛查看昨天的伤。
红肿已经消了不少,陶宅的阿姨也已经上好药了。
小孩子忘性大,明眼见陶绮言一点阴影都没有了,一双黑眸滴溜溜转着,往谭郁川那边撇。
江宛问她:“言言有吃早饭吗?”
陶绮言点头,脚下慢慢踱到谭郁川座位旁边,空着的一只手扒桌边,还直勾勾地看他。
江宛怕她再磕着头,示意阿姨把她抱过来,坐到自己身边,“张姨,给言言再准备一份早餐。”
谭郁川无声看她一眼,受宠的小公主有吃两份早餐的权利。
谁知餐盘端上来,陶绮言一眼都不看,从餐椅上下去,抱着熊又走到他身边,眼神从他的餐盘移到他脸上,小声叫:“哥哥。”
江宛眼睛都笑弯了,问她:“言言是想让哥哥喂啊?”
陶绮言眼睛睁大了点,没回答,但清透的大眼睛中明显是这个意思。
谭郁川垂眸看她一眼,又听她软软叫了一句:
“哥哥。”
江宛把餐盘推过来,笑着跟他说:“郁川你就喂喂她么,你看妹妹多喜欢你。”
当家长的总喜欢看孩子们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画面,可谭郁川不喜欢。
但他还是端过餐盘,换一柄新叉子给她插了块厚蛋烧递到嘴边。陶绮言啊呜一口吃掉,谭郁川皱了皱眉,又把叉子换成圆润的小勺,喂了一口粥。
江宛弯着眼看着这一幕。
吃过早饭,谭郁川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他的耳机已经到了,市面上的最新款,戴在头上能与世隔绝。
他把门关上,靠在宽大的老板椅里,看着一个个游戏被下载到他的硬盘。
还没有半个小时,他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小缝,有个扎着双马尾的脑袋挤进来。
谭郁川摘下耳机,撑着桌子看过去。
陶绮言抱着熊,站在门口怯怯地叫了一声哥哥。
他极隐晦地蹙了蹙眉,开口:“怎么了?”
她把熊抬起来,跟他说:“打不开。”
谭郁川上前看了一眼,伸手把她毛绒熊肚子的塑料圆球拧开,镭射纸糖果哗啦啦掉了一地。
陶绮言开心了,俯身抓了两手糖果要塞给他,“哥哥吃糖。”
“我不吃。”他很快拒绝,蹲下身把糖果给她装回去,把只剩半截肚子的毛绒熊塞回她怀里,“出去吧。”
陶绮言站到门口,懵懵地注视着门在她眼前关上。
谭郁川刚坐回椅子,门又被打开。
他看见糖果在他门外洒了一地,是她一手开门,另一只手端不住熊肚子的杰作。
谭郁川真的烦,他几步迈过去,蹲在她身前,声音不带起伏地问:“你要干什么?”
她眼珠骨碌碌转,跟他分享一个事实:“妈妈不让我吃糖。”
谭郁川没兴趣知道她妈妈让不让她吃,低着头把糖果又装回熊肚子,半圆拧回了整圆,只不过没完全拧紧,这样她想吃糖的时候也能自己打开。
省得再来烦他。
门又被关上,这回落了锁,咔哒一声,谭郁川转身戴上耳机,点开已下载的游戏,把自己沉浸在枪林弹雨中。
一把被击毙了四次。谭郁川烦躁地扯掉耳机,快步走到门边忽地拉开门。
果不其然,门口坐着一个小小的人,怀里抱着一个小熊,正在那戳手指玩。
见门打开,陶绮言的眼睛一瞬亮起,站起身叫哥哥。
谭郁川知道江宛肯定不在家,不然不会放任她在门口这么坐着,但她倒是安静,门打不开就干等,连阿姨也没招来。
谭郁川手撑着门框,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脸。女孩眼瞳黑亮,鼻子小巧玲珑,脸颊婴儿肥明显,看着软乎乎跟一样。
谭郁川眯了眯眼,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肉,陶绮言的嘴角都咧开一点。
她只是眨着眼睛,含糊不清地叫:“哥哥。”
他收回手,背到腰后,两指搓了搓,手感真的好。
“进来吧。”他语气平成一条直线,侧过身,让她抱着熊一跳一跳地进入他的房间。
老板椅能坐下他们两个,把人拽到椅子上他就没管她,带上耳机又开了一局,只不过游戏画面从刚才的Fire in the hole变成了益智养成庄园。
陶绮言手撑在桌上,盯着电脑屏幕看了没多久就移到他脸上,时不时偏头看他一眼还偷笑,以为他不知道。
就这样,四岁的陶绮言陪谭郁川度过了十岁这年的暑假。
谭郁川在屋里看书或者打游戏的时候,卧室门会悄悄打开,几秒后他身边就会出现陶绮言。
她从谭禹霖的玩伴变成了他的小尾巴,一张口就是哥哥、哥哥地叫。
后来她从陶宅拿来了几本寓言故事,塞到了他书架的最底层,他看书的时候,她也会缠着他给她念。
陶绮言认识了很多字,谭郁川不会白教她,总是在她全然不知的时候,捏两把她的脸肉做交换。
她浑然不知自己被欺负的样子有多可爱,偶尔谭郁川会托着她的脸蛋,微微使劲把她的脸颊肉往中间挤。他带着少年的怨气,看小公主被两家人捧在手心,却独独被他关在房间里揉脸,就觉得过瘾解气。
他有时候用劲大了,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上可怜兮兮的雾气,就揉着她后脑勺再把人哄好。
陶绮言格外好哄,他也就格外爱欺负她。
这些江宛都不知道。
谭禹霖叫陶绮言出去玩的时候,谭郁川就在楼上看他们,女孩浅色的纱裙像轻快的蝴蝶,飞掠在花园的每一处。谭郁川跟着她,比预想中更快的熟悉了这栋别墅。
谭仲维想把谭郁川的学籍从北城调过来,孩子爷爷好不容易松口,两个月过去,老人在一天早上突然绊了一跤,这一跤直接住了一周的院。
出院后,老人的身体就差了,每次出门都得依赖拐杖。
全家人去北城陪了老爷子几天,再回来的时候,谭郁川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他是爷爷一手带大的长孙,这种时候必须回去孝敬老人。
江宛每晚都在房间里流泪,谭仲维稳着妻子的不舍情绪,经常望着谭郁川紧闭的房门叹气。
陶绮言察觉不到谭宅低落的氛围,因为玩伴谭禹霖的情绪高昂,她乖巧活泼,每每来谭家也能带来一阵轻快的空气。
她依旧会按开谭郁川卧室的门,只不过书柜里的书一次比一次少,她不在意,因为她的寓言故事还在最底下好好放着。
谭郁川给她讲故事的次数越来越多,陶绮言越来越崇拜这个哥哥,直到有一天忍不住在他侧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她闪着星星眼,脆声道:“哥哥,你好厉害!”
谭郁川偏头看她,半晌揉了揉她的脸。
他的桌上除了一台电脑只剩一本字典,他问她:“你的名字会写了吗?”
陶绮言点头:“会!”
他找不到白纸,翻开那本厚字典的扉页,递给她一支笔,“写给我看。”
陶绮言趴在字典上,小辫子一翘一翘的,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大名。
小公主叫“言言”,谭郁川第一次看见她的大名,是“陶绮言”。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绕了一圈,他笑了笑,对她说:“很好听。”
她害羞地把脸埋进胳膊里。
只是谭郁川忘了,他在小公主的心里,只是一个“哥哥”。他带走了她的名字,却忘了留下自己的。
谭郁川后来也想过,如果他给陶绮言留下名字,她会不会对自己的印象更深刻一点。
可人生没有如果。
谭仲维把谭郁川送回北城上学,每逢长假他不是陪爷爷就是参加夏令营和兴趣班,能回到江城的日子,最多一周。不知怎么,他一次也没碰到过那个小公主。
直到三年后,爷爷去世。
谭郁川作为长孙,随谭仲维办完葬礼,就搬回了江城,住回了那个房间。
阿姨提前给他清扫过,谭郁川拉着行李箱进来的时候,地上放着一个纸箱,翻开一看,里面是之前他没带走的书,有很多他都已经不看了。
最底下,是那几本寓言故事,封面已经开始掉色。
他把故事书拿出来,重新放回书柜底部,处理掉了剩下的书。
谭仲维和江宛依旧很忙,只不过现在的忙很有规律,他们把教育谭禹霖的重担分了一点到谭郁川身上,因为知道小儿子很敬畏这个哥哥。
谭禹霖回北城住的那段时间见识过爷爷一丈长寸把宽的家法,他还因为调皮捣蛋挨了几回,一棍下去就能淤掉一条皮肉。能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兄长,怎么不让人敬畏呢。
谭郁川管,但不拘着他,谭禹霖假期过得还算痛快,直到有一天从外带来一把弹弓,不小心击落了壁柜上的晚清珐琅彩描金古董花瓶。
谭禹霖根本不懂那物件的价值,望着哥哥的眼睛,他只知道自己完蛋了。
挨了两下又面壁罚站了一小时之后,他哭嚎着出了大门。
谭郁川从楼上望着他的身影,看他这个傻弟弟坐到喷泉边上,用凉的喷泉水给肿胀的手掌心降温。
没几分钟,花丛后面钻出一道倩丽的小身影,谭郁川眯着眼睛,看的仔细了点,视线聚焦在那张白皙通透的小脸上。
两个孩子头靠头嘀嘀咕咕着什么,小女孩已经能看出美人坯子的脸略有些凝重,转身回去,没几分钟又抱着一个木盒出来,打开是包扎的东西。
谭郁川低头一笑,转身从柜里找出云南白药,下去。
“陶绮言。”他把这个名字轻喃出声,一步步朝那边走。
孩童稚嫩的声音渐渐清晰。
“陶陶,你对我真好,我们能一直在一起玩吗?”
“长大也在一起吗?”
“对,长大也在一起。”
“好像不行。只有爸爸妈妈那样的才可以长大也在一起。”
“那就是结婚,你能跟我结婚吗?”
女孩笑得很开心,面上无忧无虑,点头肯定:“当然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