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阵还在思虑如何开口借粮时,千夫长张定来访。
裴满对这位老千夫长印象很深,连忙迎上去问候,得知张定来找的是陈阵,裴满得意地向张定行礼,步伐轻快地朝着远处走去。
多半是他发现了什么趣事。
陈阵略一思索,心想裴满自有分寸,便将心思放在了张定身上。
“老朽并非有意自夸,还请陈青云不要见怪!”
张定笑脸盈盈地向着陈阵说,陈阵心想这多半是有什么不便处置的事情,犹豫要不要将裴满叫回来时。
“可有为难之处?”张定脸上显露出疑惑的表情。
“张师帅言重了,唤我鸣贞便好!”
“好!好!”
张定连呼了两个好字,才说:“我从虎帻军的军士中听闻,鸣贞和北府的礼元都尹关系甚好,因此想要从阁下这里问得一些礼元都尹的情况,当然,这只是老朽好奇,并非官门之事!”
“礼都尹在青云部时,是我们这些做后辈的榜样,不知师帅有何疑问?”
张定笑了笑,说:“实话实说,早先新泉军和北府兵操练,北府兵两阵都胜了,新泉军士倍感挫败,巨、巢两位将军有意效仿北府,因此我想从鸣贞这里问知礼元都尹的治军之策。”
“治军?”
陈阵一阵疑惑,突然点了点头,说:“灵夷十三年,玉夫召集青云士于甲字厅议事,问及治军之策。我记得当时回答的出彩的有两人,一人是黄集黄育龙,第二人就是如今的青云令君徐平。”
陈阵思索片刻,说:“黄育龙以柱将军之事为引,论说治军须有尚武之气,时年诸将皆以权位为重,不精武功韬略,柱将军虽未入兵营,却有尚武之气,御人之能,因而可以兼并汾水二十六国。”
张定听完,点头称是,但这些都是装出来的,他想要知道的是徐方的对策。
“不知徐令君是如何应答的?”
“徐平从政以信,其言必果,其行不虚。徐令君以为,治军当以信字为先。奖惩分明,制度森然,必可上下一心,攻取不怠。一战之功过,其败在将,其胜在兵,立能将,设精兵,则战无不克。”
“也就是说,徐令君其实当年并没有说过要裁军?”
张定谨慎地看着陈阵。
陈阵皱眉说:“晚辈不知道师帅的意思……”
“青道宫育能将,安塞军出精兵,而徐令君新策之事,却与前言有悖!”
看陈阵不理解,张定为他做出解释。
“此言有不当之处,一人才干之多寡,不在学馆,而在其位……”
陈阵止住声,他觉察出来自己的问题所在,这个话题太过混沌,不应该逐字争议,而是应当浅说。
毕竟青云士是鲸学馆出身,能做青云士的生徒大多在学馆时候就已经可以预见才干的多寡了。
“张师帅,我身为甲字厅人,对安塞军裁军一事不便多言。至于青道宫门生是否有为将之才,晚辈认为不可简单凭借候补名录一一套去。”
陈阵说的候补名录是指青道宫的门生如若在候补名录上名次靠前,那么便能在申国的军队中一路畅行,从军不出几年便能执掌数个兵营。
“为何不能?”
“若青道宫候补第一便有为将之才,那么兼并汾水二十六国的不应该是柱将军,而是候补第一。晚辈谬言,还请张师帅不要外传……”
陈阵犹豫地说:“巨将军,巢将军两人候补名次也不靠前……”
张定哈哈大笑,说自己当年的候补名次非常靠后,这句话倒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
两人谈话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张定脸色忧愁地看着陈阵,颇有些无力地说:“旁观者清,可惜青道宫门生看不出这一番关系。他们认定候补名录这种东西才是申国的将来,这样的话,申国就危险了。”
陈阵若有所思地点头。
“老朽来拜访鸣贞,还有第二件事。鸣贞认为,徐令君的新政十策,对东都府是福是祸?”
陈阵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什么东西一般喘不上气来。
他确实可以说福祸尚不可知这样的话推诿过去,但张定的身份是巨真的亲信,若是敷衍了事,借粮一事之后不好开口。
“新政之事,弊在一时,利在百世。”
陈阵不得不用当年李壶教自己的方法来应对,只要后面说得通,那么这种晦涩不明的开头也不会引起人的反感。
“其弊在耗费钱财,释奴,裁军两策,都尹府预算大增,口粮不足,一年之内,物价多半高涨。青道宫,安塞军怨气太重,于兵事不利。”
先说完弊端,陈阵才开始说新政的意义。
“新政之利,利在垦荒设田,增长户籍,粮赋。利在疏浚滏水,减少水患。利在精兵强军……”
陈阵说完,张定长吐了一口气。
“青云令可去过垦荒之地?”
对于张定的问题,陈阵缓缓摇了摇头,张定眼睛明亮起来,颇有些意味地说。
“不如陈青云择日回去上宛时,去乡土之间访一访吧!”
张定又说起巨真约定明日早时可以议事,陈阵谢过张定,心中却疑惑张定为何让自己去乡间地头。
过了一夜,裴满就失去了早先来新泉城的那种新鲜感,再加上这里还是东府军的营地,没有幽慎庭管辖的官门,裴满不由地羡慕起怀进来。
两人日明时候来到将军府,在侧室等候。
不久,一名主事过来,领着二人穿过雕纹的廊道,又穿过四五个院子之后终于来到了将军府最大的一个院子。
院中和之前的院子整齐地铺着石砖,只是这一处院子的两侧并无房间,而是两堵实心墙壁。
三人前方是一间阔气的大屋,屋门全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不时有人影走动。
主事慢步走上前,在门外的铜钟上敲了一下,屋内的武官们听到声音一一退出。
武官们见到院中穿着青云服的二人,并未行礼,最客气的武官只是点了点头,也有装作没见到,从容地在两人旁边走过。
裴满咳了一声,这些武官才像是看到两人一般,依次行礼告退。
“什么人啊。”
在申国,虽说青云士并不具备实权,但青云士代表着青云令的意志,无论何时,奚落青云士都是不智之举。
见这些武官服软,裴满冷讽了一句。
主事入屋之后在屋内停了许久才出来,脸上略有歉意地说:“两位高员勿怪,,还请二位多注意时间,将军身体不宜久谈。”
“这里没你的事了,我二人去见将军。”
陈阵不理会主事的建议,领着裴满径直走进屋去,主事叹了一口气,站在原地等候二人。
屋内的布局并不朴素,墙上悬着几幅字画,画境幽深,字形遒劲,显然是名家之笔。墙边的木架上列放着各式兵器,和字画显得格格不入。
正堂的两边都被墙隔开出四五间房,是将军府办公的地方,两人向右走到最里面的房间,见到巨真穿着素色里衣,坐在软塌上。
巨真病容憔悴,眉目间已无两人想象中将军应有的那种勇猛之气,取代的是一种年老力竭,无能为力的宿命感。
两人见到巨真,心中皆是感慨一声。
陈阵向前一步,行礼说:“青云士陈阵,裴满见过将军。”
巨真欣慰地笑着点头,说:“两位籍贯都在东府,如今又恩济东府百姓,实在是东府之幸。”
陈阵在一处木案前坐下,说:“将军谬赞了,我二人来东府已有数十日,却未登门拜访,如今一来,又是有事相求,还请将军见谅才是!”
巨真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说:“青云令在东府推行新政,请二位高员监督新政执行,两位在上宛城公务繁忙,且上宛和新泉相距甚远,来往不便。如今新政有成,两位便来拜访我这位武夫,老夫已经很是欣慰了。”
巨真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陈阵二人起身却被巨真用手拦下。
巨真接着说:“都是老毛病了,这病是越治越重,让两位受惊了。”
“不知将军所染何疾?”裴满关切地问。
“十五年冬,在黄屏染了痨病……”
说到这里,巨真注意到了裴满的紧张,半开玩笑地说:“这病传人,可近年来巨府和将军府都未见有人患病,两位若是担忧,我已命人备下汤药。”
“将军多虑了,守正只是担心将军而已。”
陈阵一笔带过,接着说:“我二人前来,并不如将军说的是专程拜访,是陆镇粮仓被烧,加之奸商囤粮,上宛城粮食有缺,恳请将军匀出三十万石粮食,以度时艰。”
“三十万……”
巨真收敛笑容,若有所思地念着这个数目,过了片刻,他神色严肃地摇了摇头,说:“恕老夫愚昧,我听闻陆镇囤粮百万石,为何仅需三十万石便可补足空缺?”
“陆镇虽然囤粮百万,但去年东都府丰收,无需赈灾。而释奴,裁兵二案中有十余万人需配给粮食,各州府余粮尚可保全两月口粮,都尹府计算只需五十万石,便可从他处筹粮补充。其中的二十万石,由都尹府筹备。”
“若只是三十万石,并非不可借出。”
巨真犹豫了片刻后,才说:“可既然各州府口粮尚可供应两月之久,两月之内,便不难调度三十万石粮食吧。调度一事老夫不熟悉,不如两位和新泉粮官商议,东府军必定配合。”
两人来新泉并不是为了得到协助运粮的承诺,裴满想要说话却被陈阵做出手势阻止。
一开始就要达成目标多半不可能,不等巨真松口,陈阵就说:“都畿近来多有灾患,不便运粮。南府吏治不平,恐难接济。北府贫寒,也难以筹齐三十万石粮食,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拜访将军!”
巨真大笑着说:“怕得不是三十万石,这两月裁军,东府军军粮充足,就是五十万石也能拿得出来。只是半月前,垣中传来消息,要各兵营趁价卖出余粮以修军械,这份军令已经传出去了,余粮卖得太快,就算是今日发出军令,恐怕也拿不出多少粮食了。”
“各州府多有公文,称东府军还乡的老人多未拿足口粮,敢问将军,这些口粮也在青将垣的军令之列?”
东都府裁军时,按军令要给裁退的兵员补足军饷,并增予一月到三月不等的口粮。
可这些口粮发放的数量多不准确,有的参尉和部下亲近便多发放,有的参尉可能手下没几个兵了,忧心自己的前途,对发放口粮一事多不上心。
军士还乡,口粮的任务落在了州府头上,裴满本想就此事和东府军交涉,可陈阵却劝阻了裴满,不让他节外生枝。
现在,听巨真卖出了粮食,陈阵开始借机发挥。
裴满脸色先是一疑,紧接着才是一怕,在巨真的地盘上揭他的短,陈阵的胆子够大,可怕是命不够硬。
“青云士说笑了。”
巨真笑着说:“我听的是各兵营的兵丁都是发足了钱粮才出营的,若是有青云士说的这件事,将军府一定严惩不贷,还请青云士为老夫做个证。”
说话间,巨真便把东府军的不端之举和自己划清了界线。
正当裴满还在心中感慨着巨真如此寡廉鲜耻时,陈阵却说:“将军多虑了,既然将军说发足了钱粮,那些风言风语怕也是别有用心之人捏造。其实晚辈此番前来,还想向将军问询陆镇大仓一事,陆镇粮仓纵火一案,已有时日,真凶却仍然逍遥法外,不知将军可有线索?”
“此事我有耳闻,已下令在军中调查。”
巨真用手帕捂住嘴咳嗽起来,他越咳越凶,似乎整个肺都要咳出来一般,脸上因为咳嗽而出现了不健康的红晕。
两人生怕巨真在自己面前死过去,连忙上前查看,却被巨真拦住。
巨真将手帕放在榻上的一个木盆中,木盆里已经放了不少染血的手帕。
“陆镇驻军的几名武官已经收押受审,我本想引他们来新泉,可这几人左师要去,如今人已在王都,怕是今天很难给两位一个交代。”
陈阵二人对视一眼,青将垣带走涉事武官的事,他们早已向幽慎庭报告,可徐方却说此事和东都府粮价无关,不允二人调查。
也就是这个原因,都尹府询问礼核案情进展时,礼核都以青将垣一事搪塞过去。
两人奔波五日夜来到新泉并不是为了来此地和巨真过招,陈阵佯装思索,才为难地说:“鸣贞来将军府,还有一件私事想要请教将军。”
“但说无妨。”
巨真的语气弱了许多。
“我在鹿鼓时,听闻将军膝下育有一子,我与公子年纪相仿,想要结交将军的公子,不知能否如愿。”
巨真大笑起来,慷慨地说:“犬子如能结交两位,当是犬子的福气,年轻人志气相投,我作为长辈当然高兴,只不过我这犬子如今不在新泉城,若他回来了,我立即让他去拜访二位!”
“将军说的是,贵公子不在新泉城吗?”
陈阵脸露遗憾,语气中却异常坚定,这让巨真脸上的笑意陡然消散。
“二位不是外人,老夫便不遮掩了。老夫身在东府军,家中之事多有疏漏,对犬子疏于管教。再加上军中法纪严明,我与他多有误会,形同水火。如今他在青道宫中任职讲师,若是二位可怜老夫,还请二位与犬子交游时多为老夫说说好话。”
巨真的语气真挚,脸色哀戚让人不忍动容。
陈阵却为难地说:“新政之后,青道宫于幽慎庭颇有怨言,恐怕我二人难以调停。不过将军贵为东府军主帅,为何公子不在东府军中任职呢?”
裴满注意到巨真的眼角微微抽动,眼中杀气一闪而过,连忙说:“那是将军为人坦荡,公正无私!”
巨真无奈地说:“若是真如鸣贞所言,就算被人诟病又有何惧。犬子出青道宫时,我已统领东府军多年,让他在东府军任职并无难处,只是我这位儿子心高气傲,不愿贪我的便利出任东府军参尉,便向青将垣检举。离开东府军后,他便一直在青道宫任职,如今已有十年之久了。”
陈阵跟着叹了口气,说:“生养之恩,岂能轻易忘怀,我想公子只是不愿将军为人指责,才忍痛放下参尉一职。”
巨真想说什么,又剧烈咳嗽起来,这次他咳得太凶,在手帕上咳出血来。
陈阵二人连忙呼唤医官,却被巨真叫住,他忍住病状,说:“两位远道而来,老夫颇为感动。只是病体难易,先是让而位久等,如今又不能尽地主之谊,老夫已嘱托覃主事代为招待二人。两位所需的三十万石粮食,还请两位与韩中军商议,就近调度为好。”
陈阵谢过巨真,以巨将军休息为上告退。
两人退到屋外,见到了仍在院中等候的覃主事,主事的身边站着一中年男人,此人身着长袍,是巨真说的那位中军司马韩式。
韩式见到陈阵二人出来,便向二人报出自己的身份。他的脚边还放着一个木箱,想来是东府军各个兵营的粮食账目。
陈阵二人依次见过韩式,陈阵又问:“我见将军时,屋内还有武官在处理军情,将军日夜不休,就无人劝将军么?”
覃主事毕恭毕敬地说:“将军染病已有时日,为免将军辛劳,军中事务多是武官们先商议出几个结果,再由将军定夺。”
“原来如此”陈阵话锋一转,“我来借粮,武官们是如何看的?”
覃主事为难地看着屋子,不敢说话,此时韩式忽然说:“两位高员莫怪,东府军余粮不多,意见不一也是常态。为防军中流言,还请两位不要说筹粮来自东府军。若是有人问起,东府军也不会承认。”
“将军慷慨赠粮,我二人感激不尽。”陈阵客气地说。
“这……”
韩式忽然为了难,他看向屋内,问:“将军未和两位说起吗?将军愿筹粮三十万石,换取北府裨将孔喜来新泉任职?”
陈阵和裴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来震惊。
原来昨天张定问自己治军之策,目的更为深远……
陈阵随口交待了几句,抛下韩,覃二人,将裴满拉到一间无人的屋子前,问:“我们求粮的三十万石,你和谁说过吗?”
“我正想问你呢?”
裴满面露惊慌,战战兢兢地说:“你写给新泉的信上,说筹粮的数目吗?”
见陈阵摇头,昏暗的光线下,裴满脸上再无生气,他嘴唇动了动,陈阵读出来了裴满的意思——
要不要跑?
陈阵缓缓摇头,说:“你去城外等我,明日一早便回上宛。”
裴满想要再说一句话,却被陈阵摇头阻止。
他领着裴满来到风旗军士兵暂居的屋中,对四名护卫交待为了处理上宛城的公务,明日一早便回上宛。
陈阵正想交待细节,却被裴满示意,他回过头去,这才看见韩式已经站在了屋门口。
“你们几人去安排车骑。”
叫走几人后,陈阵将韩式请入屋内,韩式一一为陈阵讲解兵营位置和向州府输送粮食的数目。
陈阵心中焦急,不等韩式全部说完,便失去了耐心,说:“一切皆如中军所说。”
看到陈阵匆匆离去,韩式颇为不解地看着陈阵离去的方向。他心想,这位青云士既然是有求于将军府,为何得偿所愿之后又如此急着离开呢?
韩式无奈地笑了笑,开始起草向各个兵营调度粮食的书令。
虽然文书多是范式,但要写成如此之多的书令还是花了韩式不少功夫,等到书令都写完,时间已至日中,韩式打了个哈欠,让仆人将文书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