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回家并没有直接进屋,而是站在院中,朝着月色弥散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才转身推开了屋门。
徐方不在家时,屋门一直是虚掩的,徐方在屋外便见到了屋内点着灯,徐父似乎还没有睡,一直等着自己回来。
徐父身世并不显赫,来王都前,他只是东都府邗州乡间的里吏,为人正直,颇有人望。
来到王都后,徐父没有谋得职位,好在徐方在珑文馆读出了名堂,不需要徐父支撑家业。徐父百无聊赖,侯门又没有乡间的那种氛围,闲时他不和人往来,多是钻研古籍打发时间。
推开屋门时,徐父眼睛半眯着看着一本古籍,见徐方回来,慌忙将古籍放下,疲惫的脸上挤出温和的笑容。
“我听人说你今夜要回家,吃过饭了吗?”
徐方本想说吃过了,看到父亲的木案上还有食盒,便故意说:“今日庭内的公务很多,午食吃得晚,晚上只粗略吃了些,现在倒是饿了。”
徐父连忙递过来食盒,徐方拿起筷子,稍吃了些。徐父慈爱地看着徐方,徐方停下筷子,问:“父亲有什么事要问我?”
“你见过他了。”徐父微笑着问。
“见过谁?”
徐方一开始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但是父亲一直笑着看自己,他猜到父亲说的是谁了。
“从北府回来时,在牛尾山见过一次。今日又见过。”
徐方不紧不慢地回答,将两次见面的缘由都隐了过去,又想到随右一直不来见父亲,说:“这小子很是随性,从外地回来,也不来拜见父亲!”
“哎,虽然没见到,但他可是来了的。”
父亲满脸欢喜地解释起来。
“你不在申国的这一年,他来了少说也有三次。每次来时,不是从院墙翻过来,就是趁我忘记关门从大门溜进来。你说得对,他的确很随性,回了家也不和我打招呼,只是睡在你床上,我一开始想着他是人困了,怕他着凉想去柜子里给他多找一床被子,走进时就听到屋里有些小动静,还没开门,人就走了。后来我便不管他,只算他没来过,他待得久了,竟然能从晌午待到第二日……”
“阿右为何如此?”徐方不解地问。
“怕不是在黄屏有了对象,怕我询问吧。你还记得,当年他在寒池用你的名号惹了那么多姑娘,人家找上门来的事情吧?”
此事隔得久了,是六七年前的事,徐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还记得此事。
“那天我怕他误了你前程,狠下心责骂了他一顿。虽然他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可心中怕不是受了伤。从那之后,就四处晃荡,最后在黄屏找了个姑娘。”
徐方想和父亲解释随右外游和寒池的事没什么关系,可父亲如此想,对随右来说未免不是好事,便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半月前来过,那日他一定要来。随家的老三回来申国,没有落脚的地方,便来我这里暂住几日。”
见到徐方不解,徐父急着说:“噢,这随家老三,就是阿右的父亲。我和他们说从你那听来的东府姑娘的事,随家夫妇却兴致不高,只是急着要见阿右。当时我知道阿右就在你房里,可若是我开门,断然是见不到他的。便在一旁说,寻常人家娶亲都是明媒正娶的,父母对子女非需得下点心血不可。若是这时候让他们认回,让女家那边知道了,怕不是要坏了婚事。”
“两位叔婶是如何说的?”
徐方拿起筷子,又吃了起来,他对随家夫妇并无太多敬重,反而是因为随家夫妇在随右幼时抛弃随右不知去向而气愤。
“又是哭又是闹的,还不是看见了他在天佛寺的地位。他们钱用得很快,又缺少来钱的路数。就算女方那边不在乎,我也不敢将随右托付回去,他今日和你说过这件事么?他的那位女子,是何家何地的?为人品性又如何?”
徐父对随右的事太上心,让徐方有些难以应对,徐方推脱说不记得了。
“想来也是如此。”徐父叹了口气,“他今天午后又来了,还是在你房间,躺床上躺到黄昏时。这孩子耳朵还是灵,我一过去人就走了,我也不敢喊他,按理说,我也没打过他,他如何这般怕我。”
“我晚间见他时,他有些公务访我。他不是怨恨父亲,而是怕牵扯到我。等我下任后,我们家和他关系才会活络起来吧。”
徐方没有说随右要去荆国的事,又不愿父亲问及时说谎,便将筷子放下,说:“我带些回房间去吃,今日才回甲字厅,还有一些政务没来得及处理好。”
父亲含笑地点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父亲不起身,徐方便不起身,父亲还有话未说。先说的是随右的事,现在要说的,大概是自己的事了。
“我听鸣贞说,有人从我们早先在鲸山下的住处挖出来一箱金子来?”
徐方知道这件事在父亲心中的份量,于是说:“那两百金是我让人埋下的,并不是贪墨所得,是国君的赏赐。”
“既然是赏赐,为何要埋在地下,而不是堂堂正正地拿回家来。我们家虽然不是大户人家,吃饱穿暖之外也能有盈余。平儿,我不强求你成为圣贤,但是为官者应当有慎独之心啊。”
徐父话里有怒气,但脸上还是温和地笑着。
“父亲教训地正是,这几年里,多蒙宫内赏赐,所得我列个名册,拜托父亲代为掌管。”
徐父见到自己的说教有了效果,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明日还要去官门,早些歇息,要我早点叫你吗?”
徐方说门外有风旗军的武官会叫自己,徐父这才安心地回去睡觉了。
徐父大多不管徐方官门内的事,若是徐方说到公务,便是彻夜不睡也是不管。
徐方端起食物,走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长宽只有丈许,北面开了个门,门外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外便是一段不高的土墙。若是人长得高些,能从院外看见徐方住的屋子。
雨后的庭院被月亮点得处处微光,徐方在门前看着院子,院中有一颗桃树。天寒时,桃树还未开花抽叶,只是光秃秃的一株枯木。徐方注视了好一会,才回到自己屋内。
关上门后,他从袖中拿出两个银制圆轮,这是今日随右借着告别交到徐方手中的。
徐方虽是鲸山珑文馆的生徒,却对净神馆才会讲述的阵轮之事多有耳闻,见到这两个阵轮,又想到随右说的话,对阵轮所录是何阵法已然是有了推测。
徐方放下火烛,坐在案前,用毛笔将较大的阵轮上的涅石扫入轮中,只见得一阵光点流转,淡绿色的阵幕便在眼前缓缓浮现。
细看之下,阵幕上有不少的符印,符印只有两种,代表阴阳的一面,通过符文的排列,让人看清运势的变化。
“国势晦涩不明,我当政时,皆是杀局。”
徐方叹了一声,待得阵幕退去,打开了第二个阵轮。
阵轮中的阴阳昭示的是徐方个人的运势,比起国势而言更加晦涩不明,横亘在徐方面前的命运,似乎随时都要将随右的性命夺去。
徐方看得心焦,惊得呼了一声。
通往院子的那扇门被敲出轻微的响声,徐方回过神来,想要说什么,只是刚才的这一切来得太急,他一时气滞,说不上话来。
“令君,是我。”
于术在外面担忧,低呼了一声。
徐方想说什么,可是嘴里只是呼气吐气,喉咙干涩地厉害。他想要站起来顺顺气,却不知为何,身体酸软,还未起身便整个倒在了木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于术担忧屋中变故,抓紧又问,屋中没了动静,于术心中害怕,等不及徐方的命令,推开了房门。
“令君!”
于术见徐方倒在地上,低呼了一声,想要过去扶起徐方。走了两步,眼睛见到案上有两个阵轮,连忙退了两步,眼神向屋中四面扫视。
案上的阵轮让于术以为有人要暗杀徐方,可久不见人,便朝着屋外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就有人翻过院墙,风风火火地来到门前。
“你们在屋外警戒,再派人去找个大夫过来,令君出了点状况。”
于术松了口气,他走到徐方跟前,见到徐方身上并未有伤口,又拿起两个银轮,只看了一眼,回首叫住去叫大夫的那位部下,说:“你们几人只在外面警戒,不要去找什么大夫了。”
于术将徐方抱起,放在床上,命令部下取来一个瓦盆。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短针,用烛火烤了一下,才在于术的曲泽穴上刺了一下.
一股黑血从创口流出,流到血液转红时,于术连忙按住创口,再看向徐方,脸上已无异样,只如昏过去一般。
“令君,听得到我吗?”
“我父亲?”
徐方一直有意识,听到于术呼唤,他动了动嘴唇,不凑近些听不出说了什么。
“令尊不知道这里的动静,他回屋便睡着了。我和风旗军的众兄弟提过醒,不能弄出动静来。”
徐方点了点头,想要睁眼,却不知为何难以睁开。
“令君这是中了毒,这两个阵轮上的涅石属性相冲,若是同时打开,便会让人中毒。我为令君放出了毒血,已经无碍了。若是令君担心,明日我去为令君找个玄士来。”
徐方眼皮动了几下,说:“不必了,今日之事,不许向任何人提及。”
“可,这是谁要害令君呢?若是不查明,恐怕之后还有这样的事。”
“非是有人要害我,只是我不小心,忘了阵轮的限制。”
于术应了一声,又说:“若是开启阵法,断不可在屋内开,屋内通风不畅,涅石内的灵能入体,对人来说堪比剧毒。”
“依你。靠门的桌上还有饭菜,饭菜是我父亲为我备下的,若是我不吃的话,父亲必然会不高兴。你今日还未吃过东西,若是不嫌弃,去吃一些,筷子也是新的。”
徐方交代了一声,闭上眼睛不言语。于术唤走部下,关上门后坐在外面吃起了饭。
经过刚才的一场风波,于术觉得腹中饥饿,将徐方交代的已经放凉的饭菜都吃了个精光。
约莫半个时辰后,周遭都静了下来,于术将食具放回远处,正想走时,却被徐方唤住了。
“那两个阵轮先放下吧。”
“令君,你身体还好吗?”
“我无事了。”
在于术将阵轮放回时,徐方又说:“这两个阵轮是我那位弟弟给我的,他父母早年出了变故,在外乡躲避,我父亲见他可怜,就留下了他,只当多了个孩子教养。灵夷四年,我父亲带我二人来王都,那时他才五岁不到,我二人都在鲸山求学。我在珑文馆,他在六明馆。后来,我蒙了些机遇,家境好转,被青云部起用,成了青云士,我不在鲸山后,他便在六明馆没了敬畏,转头去了天佛寺,在天佛寺的候补兵营。后来在天佛寺犯了事,我本心想为他辩护,可他怕牵连到我,便离开王都四处游历。天佛寺重新开府,也是他和天佛令打拼所得,我并未于中相助。这两个阵轮来历,并非是我这位弟弟,而是和我弟弟交好的玄师,玄师想来我会在甲字厅展示阵轮,甲字厅大,且早有防备,必然不会中毒。却不料我开了阵轮,看到阵中所诉,心中焦虑,又打开了第二个,这才中了招。此事便是如此,是我一时大意,切不可和外人说起!”
听得徐方言语中的严厉,于术又想起牛尾山中往事,心中对徐方的敬畏又加重了几分,他连连称是。退出房间后,于术召来了刚才进院的几位部下,严加交待不能泄露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