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从牛尾山来到北门。
城门校尉吴室龙连阻拦的勇气都没有,使眼色让守城的士卒放行。
守城士卒见过来的人腰上系着兵器,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
吴室龙赶到城门前,暗中用手势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士卒们有些意外,眼前的这位校尉在不久前可是拦下了青云令徐方。
现在遇到持刃之人,却连职责所在的盘问都不敢。
见吴校尉如此,守城卒们不敢造次,看着秦穆一行人走过来。
走得近了,他们才发现秦穆的身后有人挂着天佛寺的身牙,不由得心间一阵发颤。
“吴校尉,我们从牛尾山中捉到了犯人,想从北门借过回天佛寺审问。此事紧急,还请吴校尉一切从速。”
见到吴室龙不经检查便要放行,秦穆佯装发怒。
“长孝令在外缉拿盗匪,是为了维护王都太平,在下岂敢阻碍长孝令大事。”
吴室龙见秦穆坚持,便走到秦穆身后转了一圈,草草检查一遍。
“经确认并无异常,在下便不远送了。”
秦穆点头示意,带领部下走进城内。
“你们先带人过去审问,我随后就来。”
秦穆说完,抬头看着想要下雨的天空。
“回寺中后马上安排人去牛尾山,不能让兄弟们的尸体淋雨。”
不等部下回应,秦穆便抛下犯人和从人向田署走去。
一众天佛士们面面相觑,商议一番后从北门处召来了同伴。
众人决议,一名天佛士领着新来的天佛士去牛尾山收殓尸体,余下的人则押着犯人回寺。
碍于北门人多口杂,新来的天佛士并未询问便将自己在北门的任务交付给了回寺的同伴,要同伴召集人来顶替。
天佛士都散开后,北门才恢复应有的喧嚣。
秦穆在田署的街道中转来转去。
他心乱如麻,竟然记不起去找秦子钧的路。
这里有不少官员居住,因此路过的人不能携带兵器。
没有人敢阻拦秦穆。
虽然秦穆长孝令的身份在王都连被人提起的资格都没有,但是秦穆这个长孝令可不一般。
毕竟不是每个长孝令都有个在天佛寺做持令的兄长。
秦穆在一个个宅门前经过,门前的护卫见到秦穆连忙跟上前来赔笑讨好。
秦穆视若不见地往深处走,终于找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秦穆停下来,确认了方向这才松了口气。
他朝着前方走去,大约走了三百步才走到一处宅邸前,宅邸很小,无人守卫。
秦穆推开虚掩的木门,听到屋中隐约有人声,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他调整呼吸,快步走到屋子前,重重地将屋子推开。
“哥,你再也不能纵容那个人了!”
屋中有两人对坐,一人是天佛令秦子钧。
另有一少年,此人初看过去也就十五六岁,但眉目间的那一阵沧桑之色极不寻常。
秦穆细看,少年相貌虽说不得出众,眉目之间却有一种正气。
少年见到秦穆冲撞而来,温和地笑着。
“放肆。”
秦子钧背对着秦穆,语气严厉地呵斥。
可这并没有阻止秦穆,秦穆权当做没有听见,仍然说:“我们捉住了人,却被他先提去审问。问出来了之后也不告知寺中,等我们追查完线索,来不及筹备,便匆匆追到了牛尾山。”
“长孝令!”
秦子钧低喝了一声。
“我们赶到时,正好看到他和三十多人对阵,可我们入阵之后,他自己却抽身跑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用说了。”
秦子钧站起身来,向着对坐的少年说:“舍弟不通人情,冲撞了良兄,还请良兄见谅。”
“无妨无妨!”
徒良连连摆手,他支起上身看向秦穆。
徒良看了一会,说:“早就听闻天佛令之弟,为人正直不阿,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见到客人也在为自己说话,秦穆便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我们力战了一个时辰,折损了八名兄弟,杀了十二人,跑了几个,捉了九人。”
“好是威武!”
徒良拍手叫好。
秦子钧已经听出了徒良的意思,对秦穆说:“今日我有客人,你先回寺,持重的事,我们之后再说。”
“兄长为何不索性撤了他的职,他根本就不配出现在天佛寺。”
徒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见到秦穆如此说,脸上的笑容微微隐去,但是眼中的笑意却更盛。
“我自有打算,你回寺中审问犯人吧。”
将秦穆打发走后,秦子钧才落座。
秦子钧无奈地笑了笑,说:“我这弟弟位不应职,才会整天胡思乱想,让良兄见笑了。”
“年轻人性格如此,便是做兄长的苦处难处啊。”
徒良再次露出平和的笑容。
“刚才谈到哪里了?”
经徒良提醒,秦子钧说:“玄师第五巽不在都内,良兄说的那件事,我实难应允。我对阵法不算了解,良兄要入金府,此事恕我不能作保。”
“第五玄师不在都内?”
“正是。良兄来得不巧,若是早些日子来,我还能为良兄代为引见,可如今……”
秦子钧面露遗憾。
“不急,过几天是灵夷二十年,那尊灵属应当是五六年之后才会复生,我想我还是有时间的。”
徒良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秦子钧并未看信,若有所思地说:“良兄所说的制伏之法,不知是否可以应对稗馆的灵属?又或者说,所有灵属都可以制伏呢?”
徒良大笑,说:“灵属千千万万,徒某只能尽力而为。若是能为申国剪除祸患,徒某便安心了。若是力不能及,也请令君见谅啊。”
“夜深了,他怎么还没来?让良兄久等了。”
秦子钧将信件收好,急躁地说。
“说来就来了!”
徒良眼中露出精光。
秦子钧仔细听,屋外有杂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故意走得很重。
秦子钧叹了口气,还未来得及解释,就看见秦穆推开门。
秦穆焦急地对着秦子钧说:“哥,我回寺时见到了他,他死不承认。”
“要说的我都说了。”
随右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便见到了徒良,连忙改口说:“见过令君。”
“这位是客商徒良,这位是我和你说过的持重随右。”
秦子钧为两人做了介绍。
不等秦子钧说完,随右便抱拳行礼,说:“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我一介草民,还蒙得三位多多照顾才是。”
“哥,你得评评理。”
秦穆不合时宜地喊叫起来。
“就是因为他临阵脱逃,才害死了我们好多弟兄。”
秦子钧皱起眉头。
秦穆以为秦子钧不好下决心,正想再强调时,被秦子钧喝住。
“长孝令,你先回去吧。”
秦穆呆呆地看着秦子钧,见秦子钧没有收回命令,秦穆失神地向外走。
听到秦穆脚步声走远,随右从木箱里找了个蒲团凑到木案前坐下。
他看着徒良,有些好奇地说:“听徒良兄口音,似乎不是申国人士?”
“在下是刑国平江人。”
随右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看向秦子钧。
秦子钧没有动容,随右笑着说:“我奉天佛令之命来此,晚了些时日,没有耽误徒良兄大事吧?”
“良兄来王都,所为二事。其一是为了金府中的那尊灵属,良兄有奇招可以制伏。其二是正是为了你。”
“为了我?”
听到秦子钧的解释,随右有些愣神。
他实在记不起来徒良这个名字,便看向徒良,端详起徒良的面容。
随右忽得一笑,说:“我生来便好结交豪杰,若是徒良兄不嫌弃,便尽管吩咐。”
“爽快!”
徒良的笑声变得响亮起来。
他双指并拢,凭空一划,便见得眼前如同衣服一般被割开一条两尺长的口子。
徒良右手伸入口子中,猛地用力,从中抽出来一柄长戟。
随右笑容凝固,猛地站起身来,仔细看时,那道口子早已消失不见,就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若不是徒良手中握着那把长戟,随右一定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再仔细看那把长戟,戟约有八尺长,矛头和戈头似乎是仿古制,细看之下又发现和长柄是一体由青铜铸成。
见到徒良手提重戟仍有余力,随右不由赞了一声。
听得随右赞叹,徒良脸上的笑容被一闪而过的失落掩盖。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徒良赶忙挤出笑脸,说:“此为将军戟,徒某在各国行走之时偶然获得,徒某能制伏灵属,多是仰仗此戟。可徒某少能,害怕不能胜任,才走访各国明贤,想要托付此戟。可惜持令不能操纵此戟。”
“不见得吧。”
不知道是受了徒良刺激还是对将军戟有所图,随右走上前,想要用手去接将军戟。
只见得长戟散发出阵阵杀气,随右吃惊,连忙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
随右脸色大变,不自主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
“让随右兄受惊了,此戟若是不认主,便是力士也不可操纵,且妄用者血气倒流,伤及本体。”
徒良再次凭空一划,将长戟送入虚空之中。
随右感觉好受一些,秦子钧见怪不怪,见随右无事,才说:“看来良兄来申国,只能办一件事了。”
徒良略有遗憾地点了点头,又看向随右,问:“持重感觉身体如何?”
随右又吐出来一口血,气色更加萎靡。
徒良附身过来,搭在随右脉上,脸色愈发凝重起来。
“随右兄似是受了内伤,只是……”
来不及多想,徒良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从中倒出两颗药丸,放在随右口中。
秦子钧一直看着,并未出声,只是见到徒良取药时,脸色微微一动。
徒良将随右扶到床上安置好,才心有余悸地坐回秦子钧面前。
“我应当先告诫一番的,好在并无大碍。”
“他为人就是如此冒失,让他长个教训也好。”
“秦兄不担心持重的安危吗?”
秦子钧微微摇头,说:“非也。”
日中时,随右的情况好了许多,徒良和秦子钧聊起了他在各国的见闻。
大多是时候都是徒良在说,秦子钧只是听着。
刚才的那尊将军戟和随右的伤势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两人一直聊到未时,徒良才不舍地告退。
“出来吧。”
等到徒良走后,秦子钧朝里屋喊了一声。
随右推开门,走到秦子钧对面坐下。
他面色红润,和刚才重伤的那个随右判若两人。
“这位刑国人你是如何看的?”秦子钧直截了当地问。
“不好对付。他在试探我们。”
随右应答时脸色凝重,秦子钧见随右如此说,叹了口气,说:“此人城府极深,想来背景不一般。他先来找的是我二人还好,怕就是他还找了其他人。”
“何以见得?”
“我去碰那把铜戟时,很清楚地感觉到了灵能是从徒良体内发来的,那把铜戟只是个幌子。此人操纵灵能如此娴熟,不好对付!”
“他身上也有灵能?”
随右吃惊地看着秦子钧。
“是啊,可他还敢在此停留。”
秦子钧面露怒色。
“怕不真是有求于你,不敢下手太狠。他是如何试探你的?”随右又问。
“和你差不多,也是让我看那把铜戟。话说回来……”
秦子钧皱眉思索,终于还是没想起来,他失望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随右。你记得我们在哪里听过吗?有人好像说过这种戟?”
“不记得了。”
“我记不全了,要是他早一年来,我或许还可以想起来。可到了现在……”
秦子钧看向随右,不耐烦地说:“不说这个了,说说你的事。”
随右嬉笑着说:“你求我回来,我不就回来了么?还有什么好说的,要赏我是么?”
“若不是徐方有事,怎么请得动你回来?”
“正所谓用人逢时,要用我时我就回来了,我对天佛寺可是千分万分的忠心啊!”
随右避重就轻,秦子钧终于发怒了,说:“够了,你在东都府被女人缠住的事情我可以不管,可我要用人时,却总见不到你人。不得已我才重用了秦穆。”
“二公子为人正直不阿,当受重用!”
“用不着你来揶揄我!”
秦子钧将积蓄已久的怨气发泄出来。
他的声音极大,不像是孩子能发出的声音。
随右缩着脖子,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
“秦穆是我弟弟,我让他打理天佛寺,他把天佛寺变成了他的私军,败坏了名声不谈,也没做成几件事。为人直白,一眼便让人看明虚实,若不是我亏欠于他,你又常年不在寺中,我又岂会纵容他?”
“你知错便好,二公子还年轻,凡事还需包容。”
见随右如此嬉闹,秦子钧强压住火气,说:“徐方卸任之后,你应该就会离开天佛寺,再也不回来了吧?你我之间,真的就没有情谊可言么?”
“子钧,这种话……”
随右不再嬉笑,看着秦子钧说:“你自己怎么看呢?就好比刚才的徒良,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却还要假意逢迎,这种日子我不是过不下去,只因我们心中有一个不得不做的理由。如果再早五年,也许不用你说我自己也能找来那些理由,可现在,恐怕你自己也没有理由了吧。”
见秦子钧不说话,随右又说:“我在天佛寺中,最怀念的时候还是在预备兵营的时候,那个时候想着,有一天自己要是成了天佛士,便可以在寒池的那些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身份。可现在我在那些女人的眼里,看到的只是虚伪的自己,所以,我强迫自己不去在乎天佛士的身份,直到我遇见了井女。那个时候我才想到,原来我不是天佛士,也会有人愿意真心待我,没必要为了别人去强迫自己做另一个人。”
秦子钧一击切中了随右的要害。
“这位井女,不知道你持重的身份吧?若是这位井女知道你做过的那些事,会如何看你呢?”
“为何你总要强人所难呢……”
随右苦涩地笑了一声,说:“你说这种话,我更不可能为天佛寺做事了。若不是为了徐平安危,我早就奉还身牙了……”
屋外,雪花随风片片落下。
屋门被一阵寒风吹开,两人皆是一惊。
秦子钧先回过神来,他沮丧起来,说:“我们上次也是这么争吵,吵完之后你就离开了。也是在这里,我还在想,你只是出去散散心就回来,可没想到一去就是一年多。”
随右咬住嘴唇,想到如果不说点什么,说不定会失去和秦子钧的情谊,随右开了口。
“我在天佛寺预备兵营的时候就对天佛寺没有多少感情,天佛寺是留不下我的。”
“可你又要去哪里呢?”
随右停了下来,他今年才二十一岁。
这个年纪的人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
“大概不是申国了……”
随右起身离开,秦子钧看着随右刚才坐的地方长长地叹息。
秦子钧的眼中,是与他相貌不合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