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百丈台往北走,随右很快就找到了王晏率领的队伍踪迹。
他们出了百丈台后一直向西。
随右跟到东麻山深处,一度失去了这些人的踪迹,第三日时才在河边发现了这些人留下的火堆。
随右在第四日找到了这伙人,一直跟在队伍的侧后方。
从这些人行走的路线看来,他们刻意避开了山旗军的岗哨,去往的是一个名叫牛尾山的地方。
牛尾山是东麻山向南延伸的顶点,再往南十余里便是王都的北门。
经由牛尾山向北都府的山路大多荒废,不能通行车马,除了在附近耕种的农人之外少有人经过。
随右不能判断徐方是否会经过牛尾山回王都。
从北府到王都有两条路。
一条是经过江门城,这样车马快的话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到王都。
另一条是往西走,在距离稗馆还有七八里时往南。
山路通畅的情况下三四个时辰也能到牛尾山。
我守在这牛尾山,平哥来了我能出力。
若他是取径江门城回都内,有王亭照看,也无灾无祸。
权衡之后,随右决心在牛尾山等候。
于术眼睛直视着身着黑衣,用黑布隐去面容的杀手,心中焦躁不安。
他虽然想事情时漫无边际,却也不笨,在路上就已经想到了去江门城求援才是上策。
可看到山道上有人伏击,他便马上下了去牛尾山的决心。
现在想来,百丈台有数量相当的守卫,足以支援。
到了这等境地,却是连半点脱险的希望都不见了。
于术只得祈祷自己拖住杀手的时间里,能为徐方挣得一线生机。
可马车内的徐方却没有要行动的意思。
大概是从马车上看到了隘口处拴着的马匹,想到就算现在折返回去,也难以脱身。
想到这里,于术压低声音对徐方说:“令君,与其为贼人虏获,受尽屈辱,倒不如以死保节……”
徐方轻声叹息,说:“我命倒是不至于断送于此,如果贼人来攻,你只管出手,不用顾忌我的安危。”
徐方冷淡的语气让于术心情沉重了几分。
徐方不自尽,到了关键时刻,便只能自己出手杀了青云令。
这等罪名,必然会牵连到族人,岂不是成了族中罪人。
当断则断!
于术低喝了一声,朝着隘口处疾步而去,就算青云令被俘,这也只是他于术一个人的罪行罢了。
可要是真下手杀了青云令,势必要追责到家人。
两相权衡,于术还是将选择的机会让给了徐方自己。
若是徐方自尽,那么就算自己死了也能博得一个好名声。
若是他不自尽,自己已经为主献身。
一切灾祸均源于青云令未如期回到王都。
自己虽然是风旗军参尉,身边却无一人助力。
要保卫青云令,怎么也得带上十人百人才敢上路吧!
见到于术冲来,居中的黑衣人扬手虚指了一下前方。
四名武者从他身后拔刀向前,和于术对阵。
四人对阵一人是完全的优势,这四人似乎是早先受过命令,没有对于术下杀手的意思。
于术见四人没有杀心,便也不防卫,手中长刀虚取正中一人的胸口,待得那人收招回救,便回招向着右侧的杀手手腕撩砍而去,转换只在瞬间,右侧的杀手来不及收手,低呼了一声“救我”。
在于术身后的那名杀手抬起脚向于术的背后一踢,于术的刀锋随之落低,在雪地上击起一阵雪屑。
“怎得?”
在于术面前的那名杀手问道。
“受了点伤。”
刚才于术袭击的那名武者边撤边说,退了数十步才开始检查伤口。
好在于术变招时换成了刀背,只在关节处留下了淤青。
三人不敢冒进,在于术身边袭扰,让于术疲于应付。
几番交手,于术身上便数处受创。
他猛冲猛攻,却都是被两人钳制,被白白挨得另一人的攻击。
若不是有不能杀死于术的命令,在最初交手的几招里,于术大概就已经死于几人的合围之下了。
时间越久,他心中的希望便越渺茫。
加之后悔没有早先进入江门城,手中的出招便越来越急,越急便越使不上力。
就算三人中的一人攻来,于术也只有招架之力。
徐方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
于术的鲁莽几乎打乱了他计划中的所有环节。
这个结果,是他去年没有好好选择风旗军的参尉导致的。
“天命变而诡兮,不可知其终始。”
徐方默念了一句,伸手向着坐垫下摸去。
于术说的不假,与其被人虏获,最好的结果还是以死保节。
可是不知为何,坐垫之下并没有什么匕首。
徐方愣了神,向着另外几个方向摸去。
可莫说匕首,他什么都没找到。
“平哥儿要死咯,我怎么办?”
一声从未预料过的呼声在马车后方响起。
徐方心中一震,从窗口看去,没有看到人。
那声音低笑了一下,说:“我在这里等你快六日了,再等下去,恐怕要饿死了。”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东府吗?”
“你升青云令,我自然要来祝贺的。要是你给我谋个好职位,那我岂不是赚大了……”
徐方打断了随右的嬉皮话,说:“既然你来了,为何又不出手。风旗军的于参尉都快死了。”
“他死了换个人不正好?”
徐方听不清随右是玩笑还是真心话,连忙催促他上去救人。
“说得我出手就不会死一样,对方可是有四十多人,要是我出手,说不定撑得还不如他。”
没有理会徐方的焦急,随右仍然嬉笑着。
“若是他死了,你便开心了。”
徐方拉开马车的车门,这阵动静让杀手的视线都转移过来。
于术趁着这一阵松懈往后急退了几步,在距离马车数步之外横刀警戒。
“令君,贼人势大,我待会割断马辔,向前冲杀,拦住那几人,令君可上马寻隙向那处隘口突围,我们的马更快一些,若是出了隘口,当有一线生机。”
一番交战下来,于术气息起伏不定,说话断断续续。
徐方应了一声,朝着马车后方看去。
随右背靠着马车的后壁,看到徐方过来,他直起身朝着徐方微笑。
徐方往前紧走两步,一把抱住随右。
“回来见过父亲吗?”
“还没来得及……”
随右语气躲闪,徐方没有追问下去。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等回去都内再说。”
随右松开徐方,示意他回到马车去。
徐方回马车时,隘口处的杀手已经围了过来。
于术往后看,见到马车后方还有一人,以为是杀手,连忙挥刀护卫过来。
见到于术杀来,随右怒瞪一眼,随手一挥,一段手臂粗长的黑色的器物凭空出现,如箭矢一般朝着于术射来。
在于术尚未回应过来前,那段器物杀到了于术身前的雪地上,激起冲天的雪粉。
“我是天佛寺持重,你护卫令君回去,不要多事。”
不等于术回应,随右只身一人朝着围来的杀手奔去。
见徐方点头,于术退到马车前,翻身跳上去,拉起缰绳。
马嘶鸣一声,拉着马车朝隘口冲撞而去。
马车来到随右跟前,于术叫了一声,将自己的佩刀扔向随右,头也不回地朝着隘口开去。
也许是没想到于术二人能逃出去,杀手们并没有建起路障,只是以身体阻碍马车前进。
加上有人围过来有人停在原地不动,杀手们阵型分散。
领头的那人呼唤着同伴去拦马车,来拦马车的人虽多,却不敢和马硬拼。
马发力之后接连甩过几人,作势要进隘口后的山道。
首领正想让部下拉起路障,可看到不远处的随右却被惊吓得说不上话来。
那边的随右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长有三丈,磨盘粗细的黑棒,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竟然能拿得起这根黑棒。
挥打之间,早先围攻于术的三人无法防卫这一股巨力,兵器折断不说,人也伤重倒地,不知死活。
见拿下三人,随右朝大队人马呼喊而来。
随手将那根黑棒抛出,众人要防要躲,那根黑棒却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凭空消失。
再看随右,他竟手持一柄纯黑的剑持剑杀来。
见得如此情景,仅有刚才背对着他的几人不知虚实迎了上去,其他人均是立在原地,如见神鬼。
“上啊,怕什么,他就一个人!”
不知是谁呼了一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首领指挥人去杀于术和徐方,又派人去拦住随右。
隘口前的这一处空地便出现了两场混战,拦随右的人战战兢兢,拦马车的人也不好过。
这马和疯了一般,冲过来便是要踏死几人的势头。
黑衣人用兵器去刺去砍。
马的冲势太大,兵器砍不出来伤口,偶尔划出一道血口,马还止不住地往前冲。
随右持剑而来,几人或攻或挡,可那剑古怪得吓人,兵器碰过去如纸一般被切开。
交手的几人吓得纷纷后撤,纵然是再胆大,这时候也该怕了。
设路障的人被马撞开,随着马车入了隘口。
黑衣人知道大势已去,一些人还不死心地取马去追。
另外有人回过身用暗器对付随右,想要杀死这个坏了好事的人。
一路上于术都没有说话。
看到王都的北城墙时,于术翻下马车,走到马车后面说:“令君,我将令君放在北门,便领人去救持重,令君看如何?”
“你从何处领人?”
“那……自然是从北门校尉处借人过去。”
“这马为了救你我二人,吃了太多苦,我看它多半活不下去了,真是那样就找个地方好好埋了吧。”
于术看着浑身浴血,气力衰竭的老马,点了点头。
他又请求去帮助随右,徐方说:“他用不到你,不用去了。这马着实可怜,把车松开吧,我们走回去。”
两人一马接近城墙,瓮城处便响起急促的钟声。
一队守城的士卒聚集在护墙后拉弓瞄准,只等城门校尉一声令下,便会对来犯之人发起攻击。
“宵禁未尽,来者何人?”
“我乃风旗军参尉,护卫庭中要人至此,速开城门,耽误不得。”
“烦请参尉等候,容在下请示吴将军。”
城门校尉见来人身份卓越,喝令部下放下弓箭。
不消片刻,门内响起了一阵阵嘎吱的声音。
城门缓缓拉开一条缝隙,负责宵禁的将军吴室龙从城门处抢身出来,命人放下吊桥,来到两人身前站定。
“末将乃司夜将军吴室龙,听候令君差遣。”
来人尚未言语,便半跪在地,他见到徐方,便呼出了徐方的身份。
于术想既然徐方认识司夜将军,借兵多半不难。
“吴将军,你本是中军府门下,为何在都内做了司夜将军。”
“这……劳得令君记念,属下不胜惶恐。一月前,受青将垣左师调动,我与军府内数人奉命进入王都,整顿王都宵禁不严之风。”
吴室龙年纪已近五十,面对徐方的问询,语气中阵阵敬畏让周围的人倍感意外。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有释然,毕竟面前的青年可是青云令。
“整风之外,还有什么使命?”
徐方不紧不慢地问。
“这……”
吴室龙犹豫了一阵,说:“请令君恕在下冒犯!”
“既不是你的本意,何来冒犯之说。我初见你时,是什么时候?”
“是十三年,在碣阳时,若不是蒙得令君点拨,室龙恐怕早已死于明法之下,不得今日再拜见令君尊容。”
吴室龙的语气越发卑微。
于术心想此人在中军府背景深厚,就算触法也有人保全,如此卑微究竟是得了徐方什么恩惠?
“既然你选了来北门,自然已经有了对策。说吧,司寇华宁是如何说的。”
“司寇说,如果令君回都,需立即押送至司寇府,以备调查。”
吴室龙说话间,早已全身跪伏在地,语气之中夹有对华宁的怨气。
“既令你来,当说我是犯了何事,吴将军为何不从提及。若是编织罪名构陷令君,此罪你可担当得起!”
于术站出来,呵斥吴室龙。
吴室龙不做言语。
于术还想追骂,徐方对吴室龙说:“于参尉,这匹马为了救我,受了重伤,请于参尉替我料理好。吴将军便领我去幽慎庭,如若司寇真觉得罪名难销,不如取幽慎庭正厅绣花厅为公堂,当堂论罪便是。我与将军有旧,不忍为难将军,若是将军有难言之处,不妨说出,我顺从将军便是。”
徐方语气毫无起伏,倒吓得吴室龙不敢言语,只是伏在地上。
于术还想呵斥一番,碍于刚被徐方呵斥,只得站在一旁。
“罢了,想你在青将垣内日子过得也难,当是我体谅你才是。”
见到吴室龙仍然俯在地上,徐方走过去,俯身想要扶起这位故人。
可吴室龙却固执地跪伏在地,不肯起身。
“吴将军为何如此作态,若是我果真有罪,其咎在我而非将军,若是我无罪,将军得逢故人,自当高兴才是。”
听到徐方如此说,吴室龙才缓缓起身,于术看去,吴室龙脸上已是涕泗横流。
“蒙得令君高看,室龙无以为报,深感惭愧!”
徐方无奈登上了吴室龙安排的一辆马车。
马车经过吊桥,沿着刚开的城门,朝着司寇府的方向缓缓驶去。
于术本想跟上来,徐方却让他去找赵户和陈阵过来。
于术想到在牛尾山的随右,把马交给吴室龙后连忙向幽慎庭赶去。
他本想着在北门借兵去救,可见到吴室龙如此软弱,心中想着还是不如从风旗军出兵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