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小兽生着一双碧青色的小眼,在皮毛放出的毫光中宛如珍贵的宝石。
小兽似乎是刚醒过来的样子,不住地用嫩白的前爪轻揉眼睛,又伸出爪子,去拂拭落在身上那些光点样的尘埃。
除了文城之外,这样一种美到极致的自然创造无人欣赏,尽管有意压制,光柱四周的武卒的紧张还是或多或少地表露出来。
数十名武卒正在确认安放在各个位置的银色阵轮,文城一开始能模糊地看到阵轮上有一些符印的轮廓,仔细去看的时候,那些符印全看不到了。
没有声音。
文城惊醒过来,这里最异常的地方就是没有声音。
像是害怕惊扰什么怪异东西,在光场中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额外的动作都没有,都是确认自己所在区域的阵轮,缓慢打出手势以做交流。
这头小兽不如文城起初想得那般柔弱,它是极危险的存在!
文城继续观察。
忽然,停滞的时间抖动,小兽再次睁开眼睛。
它的眼中布满了疑惑和痛苦,接着,看向天顶的目光呆滞且涣散,像是死去了一般。
文城往下看,小兽的一只脚被绿色透明的藤蔓拴住。
从藤蔓到光柱的底部,符印如隐于皮肉下的血管突出一般从阵轮中浮出,缓缓地沿着不可见的线路朝着小兽延展而去。
符印刚触碰到小兽的时候,它的身体明显动了一下,眼珠暴突出来,瞳孔已经失神涣散了。
同时,在阵轮处的光幕处喷出乳白色的雾气来。
可以想象这个阵法是在将什么东西抽离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哀伤的气质,文城感觉到什么珍贵的东西要永远地消失了。
无用的伤感,无意义的伤感。
文城心想,他在害怕那个东西。
在天佛寺时元拘子解释过,这就是犳。
长尾的白色灵属,生于月山之中,月明时经常能够看到它们在原野中奔跑,一群犳的速度能让原野刮起大风来。
据说犳不需要捕食,只需要吸收月光就能饱肚。那时候它们浮在半空中如鱼一般吞吐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采。
文城又想到那天子舜说过的灵属,伤感于历经光阴和岁月才能重生的灵属,在重生之时被人捉住,屈辱死去。
这种伤感让文城觉察到自己的虚伪,他本就是希望灵属死的,有那么多伤怀不过是在感慨它当生即死的命运。
藤蔓吞食了大量光沫后,犳的皮肤开始起皱,心脏的搏动越来越慢。
文城看到犳的眼睛中仍有留恋。
它也有怀念的友人吗?
犳的眼睛合上,阵中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呼声。
子舜站在犳的下方,眼神凶狠地对后方做出噤声的动作。
这尊灵属就这样被子舜一行人捕捉了。
犳的身体在光柱中如羽毛一般缓缓落下,触地之时,如同树叶落入湖面一般,在地上掀起一道道光的涟漪。
子舜走到尸体旁边,手上拿着一个阵法,涅石已经按了进去,文城想子舜是在收集犳的古胆,也就是他口中的卵。
子舜即将得手时,一声犬吠将文城的思绪拉回现实。
一只体格精瘦的黑犬穿过黑幕,黑犬朝着最近的一名武卒咬过去。被武卒用兵器格开后,黑犬马上错身,咬在武卒的小腿上,武卒吃痛,想用拳头击打黑犬,黑犬像是预知了武卒的动作一般,逆着拳头的方向向着武卒的脖子咬去。武卒连忙提臂护住脖子,同时喝令同伴来救助,仓促之间,他竟然忘了后退,黑犬大口一张,咬去他手臂上的许多血肉。然后迅速抽身,落在武卒身前不远处,压低身体不住地低声咆哮,它的嘴唇裂开,露出带血的尖利犬齿。
几个武卒围过来,举起棍子想要结束这只不知来历的黑犬性命。
他们完全没有听到子舜不许轻动的命令,也没有看到子舜暴躁的手势,黑犬在刀棍之间躲闪,发出嗷嗷的叫声。
黑犬吃不住这么多棍棒,寻了个间隙,朝着黑幕之外狂奔而去。
一阵风起,涟漪变成了浪潮。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顿了一下,紧接着,众人听到了一声心跳声。
那只小兽的心脏搏动了一下,紧接着,搏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好像森林里在下一场看不见雨水的暴雨。
随着这阵“暴雨”平息,光幕中刮出一阵劲风,风气让一个个阵轮中的灵能狂走,弥于无形。
束缚小兽的光柱出现无数裂缝,风压之下,光的碎片不断从光柱之上剥落。
犳的眼睛变色,最初是白色,慢慢地浮现出蓝色,通体变蓝之后,蓝色立即消失,瞬间变成刺眼的血红色。
子舜的呼叫起了作用,武卒立即回到原位,光柱上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子舜挥手,光柱附近的两名武卒立即会意,将两枚阵轮放下,光柱之中立即生出数十条黑色藤蔓勒住血色小兽。
藤蔓越勒越紧,血色的雾状气体蒸腾,将光柱染成粉色,一时之间看不出柱内动静。
“不要乱!”
子舜怒声喝道,他看到黑幕上透出光亮,以为有人临阵脱逃,连忙呼喊。
可子舜很快发现了黑幕上的异常,刚才的风压让阵法出现了裂缝,阵中秘密泄漏无疑。
“再快一些!”
子舜用手捏开一团涅石,洒在阵轮上。
顾不得手指的剧痛,子舜又捏开几团涅石,顿时在阵中又出现了第二道黑幕。
子舜的眼珠几乎要挤出来一般看着光柱,神色不再温和。
文城感觉自己的心意也在动摇,他知道光柱中犳的危险,对小兽的同情转变成了对灵属的恐惧。
如果这只灵属流出稗馆,该有多少人遭遇和他一样的命运啊!
文城身形在树影之间移动,不多时已经来到了光柱附近。
文城从一名武卒身上顺到一把短匕,手指弹动几下,将匕首横握在手中,迈步向着光柱而去。
子舜看到了文城,苦涩的表情中挣出来一丝笑容,紧接着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吐出一口血来。
在文城匕首快要接触到光柱的时候,一道强光出现,让文城双目暴盲。
文城按照印象中的方向提匕刺去,却刺了个空,身体重重地摔在一旁。
子舜扬起一面小旗,指示部下阵法已经失败,快速离开。
从光柱的天顶落下数支青色的藤蔓,藤蔓以环形往下延伸,缠住小兽的颈部和身体,将小兽的身体从红色雾气浓郁的地方拉起。
淌着眼泪,逐渐恢复视线的文城能够感觉到,在藤蔓缠住小兽的那一瞬间,阵法周围地骤然变冷。
子舜被一个部下扶着撤离,他指示部下先来到文城面前,以微妙的目光望着文城,似乎在懊恼要是早一些将文城纳入这个计划,说不定不会落到现在这般境地。
“记下方位,以后再说吧。”
子舜对着还想要坚持的几名部下说道,这几名部下还要说什么,子舜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固执。
犳疯狂地吸纳着天地间游散的灵能,再停留在这里,人体内的灵能也会被灵属夺走,反而会助长这支灵属成长。
“令使,会不会是这人将贺军的人引过来了?”扶着子舜的人忽然发问。
“也许吧。”
“那我杀了他。”
那名部下说话间已经从腰后取出匕首。
“不必了,这个人的灵属化很严重,他身上的灵能会助长灵属成型,这样也好。”
“要是申国的玄部发现了灵属,先我们一步下手怎么办?”
“那就再等个一百年,把命留在其他地方不好么。”
子舜微笑着说,这种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根本挂不住,他猛地咳嗽几声,又咳出血来。
“令使不该用手直接接触涅石的,您体内灵能太乱了……”
文城感觉到他们的对话越来越轻,数不清的脚步声朝着山岗上方的方向离开。
过了一会,四周越来越冷,就在文城觉得自己快被冻死的时候,四周亮起了火光。
刚才的那只黑犬并不是什么野犬,而是兵营喂养用来探敌的战犬。
文城看清了火光,那是一支引导弓手发射的头箭。
下一刻,落入眼中的是羽箭穿过黑幕的密集光点,数百只羽箭破风而来。
绝大部分羽箭钉在树上,只有两三只羽箭打到了光柱,光柱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那些缠绕小兽的藤蔓也要被它挣断。
“住手!”
留在原地收拾辎重的人声嘶力竭地呼喊,可迎接他们的是宫内军打扮的军士的羽箭和长刀。
宫内军的大队武卒穿过光幕,不断地用兵器砍杀还未离开的人。
武卒们一开始都没有发觉光柱,只是无情地砍杀着,等到人清理地差不多了,他们留下了几个幸存者,分成数支队伍防守四周。
“那边还有个人,似乎是这一伙人的头。”
一名老人指着文城,对身边的参兵尉说,此人没有穿兵甲,须发雪白,双目炯炯,年纪看上去比朱援都要大,他身上的威风却盖过了场上的所有人。
“果是北军。”老人落寞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那柱中之物,是否就是引起稗馆大灾的东西?”
一名中年参兵尉问了一句,这次老人没有答话,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离光柱两丈远的地方看着柱中的事物。
光柱中的灵属已经成型,由最初的寸许长成丈余,血色雾气中,灵属的白色皮毛被渲染出一股让人心寒的绛色。
“将军,小心!”
参兵尉看到光柱附近还有人,连忙抽刀过来,挡在老人前面。他看这人一动不动,好像是冻死了。
夏天还能冻死人吗?
“这只灵属身上的灵能会引出体内的寒气,让我们的人不要靠太近,多用羽箭。派人回去,多取羽箭过来。”
老人边说边往后走,中年参尉又看了文城一眼,然后跟着老人往后走。
“此处树木高大,弓箭恐怕难以发力。”
“此物也不小,如若它攻来,我军则后撤,它若想走,我军则前进几步。”
老人走后,文城逐渐失温,四肢百骸发出剧痛,他想要睁开眼睛,眼睛却怎么都无法睁开,泪水结冰,将他的眼皮冻住了。
“我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文城心想自己葬身于此还要牵连到元拘子,万念俱灰,感叹着今日要是没有答应子舜出营就好了。
就在文城悔恨时,忽然听到轻微的噼啪声,有人在上风向点燃了火。
文城燃起希望,他缓缓抬起冻僵的右手,猛地发力,将自己的身体往上风向滚了几尺远,文城冻僵的右手发出清脆的喀嚓声,有骨头在他翻动身体的时候断裂了。
隔得远了,文城感觉灵属身上泄露的灵能轻了许多,胸口到小腹的那道伤口忽然冒出滚滚热流,呼吸的时候再也感觉不到有冰沫在肺里翻滚了。
不多时,文城听到了一阵蛋壳破裂的声音,束缚灵属的光柱一环一环地崩碎,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一阵阵狂风从阵法中涌出,向着四周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