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能写下去。
索性合上折子,放下笔,拿起桌旁的书册来看。
书上字句都是圣人言,可此刻在谢玉眼前却是字句不连,但谢玉已经顾不上,旁边那道原来还尚算有些距离的身影已经近在咫尺。
他过来做什么!
可人家过来了,她总不能当没注意到。
谢玉抬头。
“兄长。”甫入眼帘就是姜晟那双亮的灼烫的眼睛。
谢玉想要问“何事”,可下颌动了下,最后只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嗯?”
姜晟愣了愣,笑道:“还是兄长这声‘嗯’亲近。”
谢玉扯唇,倒也不用谢玉再说什么,姜晟又道:“可是有烦心事?”
“没有。”谢玉否认。
姜晟看向谢玉手里的书:“这一页兄长已经看了半刻钟了。”
谢玉:“……”
这么久的吗?
她都没注意。
而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说有事。
“是有些担心。”谢玉道。
姜晟神色也凝重下来。
“谢兄说的不错。”
遂,姜晟坐到了谢玉身侧的软凳上。
那般自然随意的让谢玉的瞳孔不其然放大,而紧跟着谢玉也就顾不上了,姜晟道:“原本我以为父王是一厢情愿,昨日才知道父王和皇伯父之情如此让人倾羡,皇伯父为了父王全然不顾律法之规。”
“虽然不知道皇伯父给父王的是什么,可看如今京都的形势也能猜出几分,皇伯父既知道父王有意入京,若非是难以保全父王,定会允了父王之意,可见皇伯父病重,京都之地已如虎狼之穴。”
姜晟说的太精辟,这还没完。
姜晟继续道:“族叔手握十数万大军,又得皇伯父信任,可偏偏这个时候皇伯父仍遣族叔往武州来,就由不得不担心。”
“若京都乱,天下乱。”
“不知是皇伯父一切尽在掌握还是说要靠父王以肱骨之力,护维天下。”
姜晟看着谢玉字句清晰,谢玉只惊愣的有些回不过神。
这猜测的句句在理,近乎猜到了真相。
“谢兄,我说的可对?”姜晟问。
谢玉点头:“不错。”
“所以谢兄是在担心父王难撑重任?”姜晟问。
“不会,怎么可能。”谢玉道。
“那就是了。”姜晟笑道,“既然谢兄已完成皇伯父所托,便足矣,其他就让别人烦去,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嗯,有理。
谢玉颔首。
姜晟一笑,往谢玉这边倾斜了下身形:“现在可好些了?”
啊?
谢玉浅浅呼气,稍稍的摒弃过姜晟身上的气息。
什么好些了?她本来就挺好啊!
额,不对,他应该是在安慰她,可她不是因为皇帝汉王的事儿,毕竟她都知道结果,最后那个位置是眼前这个人的。
可显然她不能说原因。
谢玉点了头就当敷衍过去。
可姜晟还是认真仔细的打量着她,眉目靠近,近的呼吸再度清晰可闻。
“兄长眉头微锁,似有游移,还是有烦心事。”
姜晟喃喃之语,如滚烫的水往谢玉的身前浇洒过来。
霎时间胸口滚烫,转眼漫过四肢百骸。
谢玉霍得站起来,推开姜晟:“应是累了。”
她的手刚碰到姜晟胸前,手腕一紧,姜晟握住了她。
谢玉抬头,姜晟低头直面,四目相对,姜晟璀亮的眼若刺目的光。
“兄长没有,我有。”姜晟道。
谢玉喉咙梗音,未出口,姜晟已道:“兄长可还记得在阳门关离开时我说给兄长的那首诗词?”
谢玉目光晃动,扯唇:“啊?”她不记得。
姜晟何尝看不出来谢玉是在搪塞,姜晟抓着谢玉的手再紧,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一字字清晰入耳,比刚才泼洒过来的水还要灼,就像是油,看似只是寻常,实则温度早已经数百上千度。
这些时日阳门关外姜晟给谢玉吟过的这首诗经时不时的响起回转,可都远没有此刻带给她的惊悸,心脏都要跳出来,偏姜晟还不知道收敛,他还在说。
“我知道兄长或有不喜,自你离开阳门关到战时,晟写信十一封,兄长一封未回,我也想或许不该言及不该说,或者应几番道歉负荆,或许是心念至此,与敌飞戎战时,总想着兄长就在身侧,纵几度受伤,也仍不惧险阻。那日身中毒箭,若非是想着兄长,恐怕晟未必坚持得下来。童先生说若当时晟退后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生死之隔,父王不知道缘由,只以为是晟命不该绝,可我知道,若非是兄长,今日我不可能会在这里,也不可能再见兄长。兄长与我,如若性命!!!”
“也正因如此,我才知道我心之向往,再无他人,正是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姜晟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沉的如同晨钟暮鼓般明明只该是悠远绵长却是直透入心脾,透入百汇,终入风池。
谢玉的目光恍惚。
她的全身发麻,腿脚也在发软,发酸。
心脏也终于跳了出来,再也听不到心跳声。
她不知道姜晟在战时还在想着她,刀剑无眼,他和飞戎人不知道刀剑相交多少次,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她知道姜晟腰间那道箭伤的危险,可却不知道竟是这样的险。
若是他真的出了意外,真的死了,救之晚矣……谢玉喘不上气,她不能再想下去。
此刻她全身都在疼,胸口那处更是被死死的揪着。
她使劲的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她知道是他在说假如,她也模糊的听到那一声声一句句的“既见君子”。
可眼前就是朦胧,脚下也如同踩着云彩的飘忽。
真好,他在。
他没出事。
他就在眼前。
谢玉扬唇在笑。
却不知道泪水早已经沿着面颊滑下来。
她的手也紧紧的抓着姜晟的衣襟。
姜晟看着眼前的人,头顶也如同像是被万斤的锤子狠狠的锤过来,嗡嗡作响。
原来并非是他一厢情愿。
原来情之所至,金石为开。
姜晟一手拽着谢玉,另一只手攥紧又松开,终脚下再进一步,几乎和谢玉贴着,抬臂揽向谢玉的腰身。
官袍如锻,压不住心头的烫。
目光若炙,按不下温润的白。
姜晟低头,唇碰到谢玉的额头。
谢玉颤了颤,她似乎明白他在做什么,又好像不明白。
可就像是无声的依从,姜晟再倾身,温润的唇沿着熟悉的香靠近渐浓。
谢玉也回过了神,知道他在做什么,可脚下却更软。
眼前的他变得更模糊,又仿佛变得更清晰。
直待那双唇贴近了她的。
像是蝶儿终于找到了,蜂儿遇到了。
再也躲避不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当那个人注定了是你的,就再也没法子控制压抑。
就如同,可当,便不想克制。
谢玉朦胧间好似腾云驾雾。
再无脚下,唯有身后?
谢玉几乎激灵的睁开眼睛,发现她被姜晟抱到了桌上。
谢玉反手推姜晟,姜晟却是比谢玉还要快的把谢玉紧紧抱住。
谢玉竟是没有推动。
“你——”
“别动。”姜晟埋在她的耳侧道。
“……”
谢玉也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气该羞。
她怎么就鬼使神差的让他沾了她的便宜,偏又是情不自禁的喜欢沉迷。
但不管怎么样,不许动的是他才对。
“我错了。”不容谢玉说什么,姜晟又道,“是我太高兴,玉兄,可原谅于我?”
姜晟的唇几乎就贴在她的耳垂上,“玉兄”两个字,兜兜转转,仿佛缠绵的蛊。
一个“不”字又怎么说得出口。
谢玉咬唇浅吸,只道出:“可。”
姜晟抱着她的手臂再紧,下一瞬又是放了开。
那双眼眸若星,俊美的面上似华光流转,泛红的面颊醉玉颓山,浑身都荡漾着欢喜。
一个“可”,就这么高兴?
谢玉弯唇,笑意浅浅浮动。
姜晟眉头稍挑,唇色飞扬,灯火下的盈盈之色透露着的饱满的亮眼,只是不经意的扫过便自然的牵扯视线。
谢玉的喉咙滚动了下。
有些东西,尝过了当真上瘾。
谢玉咬唇,一直放在姜晟的衣襟上没有松开的手一扯,姜晟怔楞猝不及防的贴近。
再次,唇齿相依。
***
夜色渐渐深沉。
即便谢玉乃二品监军,军营之中必然也比在氏族家中艰苦,不能每日沐浴,简单擦拭之后便可入睡。
原来谢玉擦拭的快,今日她应该擦拭的更快,只因一道帐帘之外就是姜晟,可谢玉还是不自觉的慢了。
她低头看了眼,太小。
原来小,是好事,免得曝光。
可现在小,就别扭。
嘶,不对!
姜晟根本不知道她有,姜晟还以为她是男子,不然也不会称呼她“玉兄”!
她不记得姜晟有这个毛病啊!!
不会真的让她说中了,姜堰有的毛病,他也有了?
这不行,这怎么可以!
绝对不行!!
谢玉急匆匆的收拾整齐出来,却是迎面正看到刚好也收拾了出来的姜晟。
长衫罩在他的身上,左右垂下的弧度翩翩于飞,摇曳轻摆,正露出两侧各半截的锁骨,光滑似水。
谢玉的鼻子突然冒热。
姜晟也意外看到谢玉,微微怔楞与余,抬手轻呼:“玉兄。”抬手间长衫微落,精健的前胸也露了少许出来。
谢玉目光躲闪着抬手掩鼻,轻咳道:“时候不早,我先去睡了。”她的鼻子热的发烫了。
“好。”姜晟道。
谢玉快步离开。
姜晟看着谢玉犹如逃脱般的背影,嘴角轻轻一勾。
玉兄他还真是慢。
好在效果不错。
谢玉躺在床上,仰头看着昏暗的帐顶,手放在胸前,犹可感觉到手心下心脏的快速奔跳。
呼吸,呼吸,深呼吸,再呼吸。
平缓,平复,平缓。
若是长久的快速跳下去,她会得病。
只是即便睁着眼睛,刚才看到的那道身影还在眼前徘徊。
太热血了……
哎,不对,她和姜晟几乎先后,她穿着内衫,还把夹衣套上了,姜晟却是身上才只罩了件长衫?
速度比她还慢!
哦,想起来了,姜晟受伤了,本就慢一些。
不过半刻钟,手心下的心跳恢复平常,谢玉也长长的舒了口气,闭上眼睛。
天亮明朗,外面兵士的操练声惊起。
谢玉起身而坐,回想一夜竟是无梦。
连姜晟的背影都没有梦到。
谢玉有些遗憾,可又松了口气。
“玉兄,可起身了?”
帐子外面姜晟的声音如珠玉在侧,谢玉连忙:“好。”
**
既在军营,谢玉起床之后习惯在军营中跑上一圈再行洗漱,不想姜晟也换了夹衣戴了头盔,以护卫之身陪同一起跑。
谢玉在前,姜晟在后。
似是她在开路,身后的那双眼睛又只是盯在她的身上。
谢玉只能当不知,因为立在校场上高台上的大元帅姜维也看到了,在谢玉跑过台上时,姜维还喊了声:“有监军大人如此,我军必胜!”
声似狂野,附近军士都听在耳朵里。
谢玉嘴角一抽。
有她就必胜了?
靠她一个人打仗?
这是捧杀!!
谢玉停下,长长的喘了口气,退后两步站到同样停下来的姜晟身侧,以拍姜晟前胸,毫不示弱回喊:“我大炎是靠如他一样的将士方得万胜!”
谢玉的声音清冽,清晨之下如朝阳破云。
四周的兵士们眼中泛亮,不自觉的挺胸抬头。
姜维额角狠狠一跳。
这话,真振奋军心啊!
可完全就是跟他对着干!
一点儿亏都不吃!
最重要的,那位陪跑的是四公子吧!
这根本就是当着他的面儿把四公子夸了一通!!
牛笔,特么太牛笔了!
姜维回去把谢玉在校场的喊话告诉了姜枫,姜枫道:“那位谢大人,当初可是连我也小觑了。”
姜维再问原因,姜枫摇头不答,心头转念,唯有那张让他一夜未睡,现在想来仍心头发颤的圣旨。